《李蕴芳诗注》后记

李林山

                       后记

二百多年前，武威发生了一场文字狱案。武威诗人李蕴芳因师事乾隆前期韩诗派领袖胡中藻，招来杀身之祸。李蕴芳所作的诗、赋、文数百万卷，尽付劫灰，有人从火堆中抢出的一卷稿本，万幸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我批阅三载校注的李蕴芳遗诗。

文章千古事，寂寞身后名。如果没有这卷诗，李蕴芳诗歌的艺术成就就无法定论。按嘉庆间另一位武威诗人潘挹奎的笔载，李蕴芳“一艺成，则人争取去，不崇朝而传诵偏都下，名誉甚盛。”他的古风和五律艺术造诣很高，在整个清代武威诗歌界孤高一筹。即使把他的诗歌作品放到唐宋诗海里，也不输古人。

今我唏嘘不已者，是李蕴芳遗诗的出版，简直就是二百多年一次人文精神的接力赛。嘉庆年间，武威名人孙揆章首先提议出版，潘挹奎热心呼吁。可惜筹不到银子，潘抑奎痛发悲声：“他日当梓而传之，与瘗枯骨、哺弃儿同功。”把这件事提升到了埋枯骨、哺弃儿的功德高度。潘远走山海关谋职时，写了序，颇有些欣慰地告诉孙揆章：“枯骨已瘗之，弃儿已哺之矣”，大抵是有人许下了银子吧。然而，潘走后不久竟病死异乡，死前都不可能料到，李蕴芳遗诗的出版泡汤了，连他那篇热情洋溢的序，一压就是几十年的箱底。

此后，武威的商人兀自在富，考取功名做官的武威仕子兀自在城里盖大房子，武威城里孙家大院的主人孙揆章兀自在奔波公益，寂寞咽气。到了咸丰朝，清贫的大儒李铭汉接替上孙揆章出版李诗的担子，他卖田从商人手上买来稿本，呼吁武威人捐资刊印，但没有人响应他。当年李蕴芳用湖宣纸精抄的诗歌，在岁月的冲刷下，变黄浊了，变霉了。不知道李铭汉在今天武威一中的地皮上，趁个炎热的晴日，翻晒稿本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光绪年间到了，李铭汉在在日复一日的教学熬煎中，遇上喜事，他的儿子李于锴阴差阳错走上了与李蕴芳基本相似的入仕路：早年中秀才，青年中进士，差不多相似的写诗与学术经历。不过，老李爷从李蕴芳身上汲取了教训，告诫小于锴，远离朋党。小于锴确实听话，没有依附袁世凯，他日后的清白证实了老李爷的忠告。老李爷临死，把出版李蕴芳遗诗的接力棒交给了李于锴。

民国来了，丙辰年，李于锴获得一个信息；他的学生、由清进士转当民国新疆知县的段永恩接受郭氏达人请托，代为编辑出版武威人郭楷的遗诗，银两宽裕。于是，李于锴把压在箱底的李蕴芳遗诗拿出来，写了一封信，希望段永恩合并刊刻，段永恩把李蕴芳遗诗掺进郭诗，刊刻了一本在民国流传颇广的诗歌合集《姑臧李郭二家诗草》。可惜，这样一本集子，今天是无论如何都绝迹了，据说，甘肃省图书馆有一本丙辰孤本，但鲜人能一睹诗集沧桑的嘴脸。

2012年，有朋友把李蕴芳遗诗拍照给我，那云衫木雕板的字迹，叫我知道了，在民国总统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中搜集的李蕴芳六首诗外，还有近八十首诗，当代人是鲜有阅读过的。我写新诗、古体三十年，照猫画虎，自以为有些小见识，尤其是五律，读过的诗中养我眼者寡矣。看了李蕴芳的五律，惊出额头汉，“三笠诸天迥，两峰落日尖。”“亭虚含竹润，叶密受风删。”“浪花明远锦，云粒捋秋苗。”“尖”、“删”、“捋”这些字在活蹦乱跳着，自清至今，还活得那样清新，粘带着乾隆朝江南的泥土和浪花味。原来，自明清至今，河西走廊乃至甘肃五律的标杆，就在这里，我侪只有仰望，只有无穷的敬畏，在灵魂中。

我注解李蕴芳遗诗的冲动油然而生。

注解李诗绝不是简单事，他的诗歌，有韩愈的怪诞险涩，韵角生僻，兼有两晋南朝诗人的绮婉静穆，置景用典，争奇斗瑰。光那些生僻的字儿，占了许多版面，仅把被岁月湮得模糊的繁体字一个个变成简体字，就得拿出吃奶的劲，况且还要考据字儿的来历。感谢省外李氏，那个灭绝师太，帮了我的忙。有一首叫《十八滩》的古风，断读就引起学术争议，为解决这个难点，有十多位各地学者、教授参与考据。所以，第二个要感谢的，是那些隐在时光背后，默默支持我的学术朋友们。

此书的出版，遇到了当年孙、潘相同的遭际。潘挹奎的话再次响在午夜的武威街头：“他日当梓而传之，与瘗枯骨、哺弃儿同功。”人文精神的光芒，物欲的浮云是蔽不住的。相反，在这个缺乏信仰与文化敬畏的年代，学术的强光正一米一米地在洞穿、在传承。由此，我相信未来，相信下一个二百年，相信那根接力棒，无论接它的手是清贫的、还是体制的。

最要感谢的，是武威的李家同胞。甘肃陇西研究会武威分会会长李天祥，副会长、武威著名爱心企业家李海峰呼吁并奔走捐资，策划出版。武威名作家、武威作家协会主席李学辉为之作序，武威诗词楹联学会牛兆虎、高仁山曾关注此书的整理，武威著名词作家杨玉鹏也为此书出版尽了大的友谊。在兰州的老友张永虎和师弟罗文擘，多年来始终如一地关心我的文学和学术创作。武威日报社总编辑杜泽秀、工会主席田丽，在我编辑《西凉晚刊》之余，给我宽松的时间能安心伏案研究和创作。我要深深地感谢以上诸位；如李蕴芳有在天之灵，亦会感谢诸位所积的阴功。

关注官方公众号，方便下次阅读

微信内可长按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