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影子坐在餐桌前吃饭,桌子是松木的,破烂不堪。影子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皮大衣,衣领竖的很高,于是他把半个脸缩在衣领里。然而皮大衣的衣领开了好长一道口子,于是我便从那道狭长缝隙里看到了影子的眼神。
他总是不停地盯着我看,趁我吃饭的时候偷偷地把头从衣领里挪出来,然而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便迅速地又恢复了原状,仿佛他像一蹲雕塑一样靠在椅子上一动没动。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但影子的诡异行为让我深感不安。我想我们两个人之间,必定存在一种微妙的关系,不然他就不会像个傻瓜一样的偷偷盯着我看,而我也就不会像个傻瓜一样被他偷偷的盯着看。
我的好奇心让我在影子的头顶狠狠拍了一巴掌,然后我睁大眼睛愤怒地看着他的惊慌失措。影子把皮大衣的衣领翻下去,然后露出了一张挂满嘲讽的笑脸。他把胳膊支撑在桌子边上,一只手掌托住了半边脑袋,然后明目张胆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和影子不过相隔一尺的距离,我却觉得他很陌生。于是,我继续低下头吃饭,就在我专心吃饭的时候,我听到影子故意在我的耳边发出“咳咳”的声音。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说,却总是欲言又止。我突然想起我似乎曾经在哪个巷子里见过他,那天我追赶着一只掉光了毛的流浪狗,于是便在拐弯的地方碰到了影子,那个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刀刃上有液体流下来,正当我打算观察他表情的时候,夕阳的余晖落在了我的脸上,遮盖了我的视线。
“喂——”正当我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影子终于开口对我说话了。然而他的态度极其不友好,他一边“喂”一边用藏在桌子下面的脚踢了我一下。
我愤怒的抬起头,他却露出了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说:“我看过你写的所有小说,我觉得你并没有把文学当成一种信仰。”
他毫不犹豫的否定让我表现出了懦弱的一面,于是我保持了沉默。我沉默是因为我想继续保持我作为一个文人的风度,而影子却坚定的认为我的沉默是一种自我否定,就代表我已经完全认同了他否定我的观点。(关于这个问题,我和影子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开始无休无止的争论。)
“你别看不起我,虽然我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可是,我比你更了解你文字里所夹杂的聒噪和混乱。”影子一边说一遍端起盘子开始吃一条已经被他吃的只剩下鱼头的鱼。
“第一,你的小说里所寄托的情感是模糊不清的,虽然你极力想融入很多种不同的情感,然而,你笔下的每一个角色所体现出来的情感不过是你自己全部情感的一部分。你作为他们的操控者,不仅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也把自己的主观情感强硬地施加给每一个人。于是,我在那些被你分割的支离破碎的情感里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你。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你的创作情感,因为每个作家在创作的时候,必定是先从自己熟悉的角度入手,因为你是个情感极其泛滥的人,于是,你每次写一篇文章必定是过分的强调了主观的情绪。然而,这种创作方法只适用于散文和诗歌,用在小说上却是失败的。”
“第二,由于你极端的理想化和对现实生活的排斥,你的创作始终处于一种幻想的状态,这就决定了你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变成了你的影子,或者只是你构想出来的一个不真实的自己。你在他们身上寻找安慰,甚至把理想寄托在他们身上,试图让这些没有灵魂的人物帮你实现愿望。然而,小说里的人物应该是属于生活的,不管他们的生存状态是何等混乱,你都应该在混乱中找到主线,从而把他客观地呈现在你的笔下。所以,你在小说的人物构造上也是失败的,如果想写出深受读者喜欢的东西,那么你就该放弃自己,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去观察身边的人和物。”
“第三,你的小说都是“空中楼阁”的框架,决定这种框架的是你自己的生活经验。虽然你用你的手写出了很多自认为很了不起的东西,其实你不过是一个浅薄无知、自命不凡的生活白痴。你曾在一篇文章中替自己申辩,你说生活是一种无形的状态,根本不需要你去体验和认识,你想把它想象成什么样,它便是什么样。事实上,你的这种观点只是一种自我误导,给没有经验却又装作很有经验的你一个合适台阶,你可以沿着这个台阶顺利地走下去,甚至步履轻盈,翩翩起舞。所以,如果你想写出成功的作品,就应该把自己扔给生活,只有生活,才能带着你走进你的小说世界。”
“第四,……”
影子滔滔不绝地否定了我全部的创作成果,然而当他讲到第四点的时候却停了下来,他把衣领重新竖起来,然后又用衣领把半个脸遮住。他突然站起来,迅速地抽掉椅子,然后说:“第四点是收费的,如果你想知道,请先去餐馆的收银台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