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对南唐中主李颢的《摊破浣溪沙》有不同别家的赞誉,自北宋以来,词家大凡推崇“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昔王荆公曾误把中主词当后主李煜词,欣赏的却也是这两句,而非“一江春水”那语。王静安先生独推“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一联,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肢知解人正不易得。”中主李颢留存的词作不过四首,又以这首词奠定其大词家的地位,“细雨”一联极尽意蕴,但观李颢一生,倒真是这首联“菡萏”一句更能够引发后人感触,花叶凋零预示家国衰败,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国之将亡让人感伤的呢。
李颢的另一首《摊破浣溪沙》末句有:“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的感伤之太息,彷佛女子倚楼远眺,苍茫暮色中,长江的波涛冲破三峡的层层阻碍,迫不及待地奔涌而来,只是那江水没有片刻停息,又滚滚东流而去,不可挽留。词家历来是有感而发,方成就不朽的诗篇,李颢毕竟是一方霸主,思春美人的心态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如此无奈的叹息,也只是抒发李家王国大势已去的悲凉。十多年后,他的儿子李煜在汴梁城暗自心伤,无声扪心“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已经没有了这份担忧,有的只是一片怀想,一种亡国之君的悲惨。
五代十国能够被人记住的国家还要数南唐国,原因很奇怪却很实用,父子两人的词作压了同时代的书卷,很难说那年月还有谁写的词比后主李煜而精妙,更有真情流露。尽管李煜的绝妙好词都出自亡国后,含辱客居在汴梁城里,尽管李煜最终还因为写词断送了性命,但最后偏安江南的南唐小国,真的因为这几首好词超越了其他王国,长久的留在在人们的记忆中。
太多人把南唐的亡国归咎于李煜的风流成性,因为他词写的太棒,字写得太好,丹青描摹的太精,宠爱的小周后太妩媚动人,所以他治理国家的能力便太差,一个沉溺于文化游戏的贵族必然是要遭受亡国剧痛。几百年之后,亡了南唐国的大宋国也出了个这样的书画皇帝,一笔花鸟几乎可以应了那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话,一手“瘦金体”的字,更是独步宇内,挺拔秀丽又飘逸犀利,尤其他的“天下一人”的花押,堪称神来之笔,只是大宋江山也真的断送在了他的手上,他也真的成为天下唯一客死异乡的前朝君主。
一个王国的兴起必然要以另一个帝国的灭亡作为代价的,家国天下的年月,有谁不清楚帝王的后代本非定是帅才,时间长了,日子好过了,难免要玩点风雅,贵族的生活确实有他吸引人的地方。只是琴棋书画精通了,刀枪剑戟便生疏起来,江山易代也就成了情理中的故事了。当帝王听闻百姓没有饭吃,反问为什么不吃鱼肉时,如此的君主你还能够指望他什么,偏是好事者喜欢说忠君不二的鬼话,无端害了人的性命。
那个初冬的夜晚,窗外稠雨不消,北风呼啸,江南的冬天居然这么匆忙就来临,昨天还彷佛在夏日的明丽中,一夕之后,如同要变成银装素裹一般。咋暖还寒的时候,最难消受,人说读词适宜懒躺软榻,不比读诗要坐直了身子,想来词是不必言说,只需意会的东西,在风雨骤冷的夜晚,也许根本无法述说什么,那么躺在温暖中,读点词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南唐中主李颢的词就是在那么一个寒冷的夜晚,无由的翻看到又无由的读诵,还无由的心生感叹。
如果说这世界和人生有箴言的存在的话,那必定不是某个时间地球毁灭,瘟疫肆虐,李代桃僵,那一定是人生的某个巧合,你生命中某个光辉灿烂之日,也许就是是你魂断身灭的时候。李颢的《摊破浣溪沙》词的第一句还真的有那么点意思,“菡萏香销翠叶残”,一派枯荷悲凉的景象,而李颢在战败割地迁都的抑郁悲哀中死去时,恰是在荷花盛开的六月。
二
一九五〇年的春天,南京城夫子庙有人在兜售五代文物,与江南其他城市一般,夫子庙是南京城鱼龙混杂的所在,三教九流小商小贩云集之间,如果不是因为天下刚换新主人,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提。消息很快传到时任南京市长刘伯承那里,也许是某种蹊跷的预感,这位军中的战神非常注重,一边将收缴的文物送至胡小石先生处寻找答案,一边要求继续严查文物贩子。
于是江宁县东善镇祖堂山南麓一处叫太子墩的地方跃然学者的眼前。根据文史大家胡小如先生的鉴定,送交他那里的文物是南唐开国皇帝李昪的玉哀册。换个通俗点的说法,那个玉哀册就是南唐先主李昪的墓志铭,也就是说发现玉哀册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李昪的陵墓。胡小如先生是梅庵李瑞清和陈散原的高足,其文史造诣享誉学界,他老先生的推断可信程度极高。另一方面,根据文物贩子交代,他们是从几个放牛娃的手里得来,那帮胆大的孩子在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洞穴中拾到拿几片玉片。
会同胡先生共同研究的,时任南京博物院副院长的曾昭燏女士,立即建议南京军管会批准抢救性发掘。曾昭燏女士是曾家的后人,国内著名的考古专家,对她的请求刘伯承没有半点疑虑,当即同意并希望曾先生会和胡小如先生和南大建筑大家刘敦桢先生主持对祖堂山古墓的考古发掘。经过半年多的发掘,南唐国主的墓穴终于显露于国人眼前,尽管原来墓葬早在北宋就遭盗掘,其中随葬的文物基本被盗挖一空,但是幸留有玉石哀册残片,而这些残片证实了当初胡小石先生推论墓主人的身份,其他出土的姿态各样的陶俑也都具备五代的风格。令人惊喜的是,这里不但葬有南唐先主李昪与宋氏合葬墓钦陵,更有中主李颢和钟氏合葬墓顺陵,且两陵相距不足百米,在世堪称罕见。
钦陵分前中后三个主室及十个侧室,前中两室为砖砌,后室为石筑,均仿木结构样式,在墓门上和壁面砌凿出廊柱、额枋、斗拱等构建,并用朱红,赤黄,石青、石绿、赭石等颜料绘出缠枝牡丹、海石榴、宝香花、柿蒂纹等图案。后室顶部绘有东日西月南斗北斗的天象图,地面刻凿象征地理的河川,后室进门处上方有双龙戏珠门楣,门两侧有脚踩祥云披甲持剑武士石雕像。顺陵比之钦陵略小,缺侧室二间,安置陵寝处也是砖筑,没用任何装饰,所出哀片也换成石质。
比之两处陵墓很容易得出到中主李颢时国力衰败,以致他的墓穴如此简陋,既无雕刻更无彩画。不过这样的推论还是有很大问题的,一来帝王陵寝多数是在生时建造,李颢继位时正处南唐国力最盛时候,第二即便李颢生前没有建造,后主李煜也不至于连雕刻几块石条的钱都没有,更不用说画上几幅彩色的吉祥图案。李煜迎娶小周后时的极尽奢侈排场,比之顺陵的寒酸,这个推论就是错误的。
造成李颢顺陵规模缩小装饰全无的原因,还在于当时李颢已经去掉了帝号,他死后才有后主李煜恳求赵匡胤允其恢复,因此他显然不能够使用帝王的葬制,这也就是墓室中不可成出现龙形图案和日月星辰天象图,以及护卫武士的翁仲石雕;另外,李颢死前曾有遗诏,留葬洪州,仅需累土数尺为坟,并说:“违吾言非忠臣孝子”。后主李煜显然违反了这个遗命,但又不敢大肆铺张,也就使得顺陵中,变得异常简单朴素,丝毫不见一方霸主的气息。
钦陵主墓室门楣上的双龙抢珠以及盛放棺椁的石台上的龙形纹雕,龙爪都是三爪,而不是常人以为的五爪或四爪,后人戏说这是韩熙载当初故意为之,所以南唐仅传三代。其实五爪为龙四爪为蟒的说法,要到明清才逐渐形成,元之前的龙之爪大都是三爪。这个说法倒是可以参照日本天王的龙袍,那东瀛皇帝仿照唐制,他的爪子就只有三个,同样可以看到的元代之前官窑瓷器上,所绘龙形也都只有三只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