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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神话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编辑推荐    2014-01-06   阅读:

  

  我爹坐下来美滋滋过几袋烟瘾,站起身把平车顺过来,将车尾插到大块石头的下边,用铁撬撬动着往上移。可那石头像头倔驴,坠着屁股掉着腰胯怎么也不肯爬上去。倔驴哪里知道,它倔我爹更倔,我爹把握好支点、力点一下下撬,倔驴便扛不住了,极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哼哼唧唧爬上了车尾。我爹转到车前,把车辕压下来,伸出一只手左一掰右一扭,倔驴就下滑至平车中间合适的位置。我爹躬下腰,憋足劲,用一股冲力把车推到地边,缓缓仰起车把石头溜下去。

  这是我爹的一个计谋。我爹憨,却不傻,懂得一个人垒石堰,最发愁的是把石头从下面搬运到堰头上去,反之,将石头从上面溜下来,垒石堰就会省好大的力气。在地的下边,我爹早已挖出一道笔直的浅壕,先用大块石头坐好根,再一层层砌上来。砌石堰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七角八楞的“荒石”必须找出一个面来,都有面的石头垒出的石堰,才能既坚固又美观。垒砌时要凸对凹,楞对壑,石头的形状和大小都要对上号,偶尔也用锤子敲掉一块,或用石片支垫一下。这时,我爹的手撬变成了一根魔术棒,别,牵,推,摆,撬,那些长的方的不规则的石头便各就其位,互相咬合,既具有永久性的牢固,还有美观大方的欣赏价值。

  卧牛石终于一块块被我爹撬起,分化、瓦解掉;地里所有妨碍我爹种地的石头,也被他统统撬起、挖出来,变成砌石堰的材料。石堰设起后靠地的一侧会出现一道深壕,正好被我爹用来填埋碎石头。其实砌堰时随时就填埋起来,这样设堰才更就力。在离地面三尺左右时,便把高处起出的土回填进来,以保证地块有足够厚的土层,也将地表的坡度消化掉。为了节约时间,爹早晨来时就携带了中午的饭,日头当顶时,就在山坡生一堆柴草的火,热了饭吃。爹还在地头搭了草棚,吃饭后在里边歇会晌,爹变成了半个野人。

  五

  我爹花了整整三年时间,终于完成了黑圪堆坡这处工程,大小8块地,都由石堰挡护,一层层叠上去,在山坡背景上很有点壮观与性的张扬。因地势高无霜期短,我爹的地一年种一茬小麦,赶一茬绿豆。绿豆速生,收割后可以再赶住趟种小麦。别人做底肥的是几袋臭化肥(硝酸铵),外加少量磷肥。我爹却依然使用农家肥。离家远运不来,便在耕地前让土地下户时购买了大队一群羊的姑表哥,连着几个夜晚赶来羊“卧地”。吃饱草的羊群,夜里又拉又撒,给地表铺一层肥力很大的羊粪。羊卧地的那几天,我爹都要抽一个下午到树林里去打柴,打好多的柴,黑夜在地头烧起篝火,照明,驱逐凉气,也吓退觊觎羊群的狼。

  羊卧地后,我爹再耕一遍地,一步七犁,一犁也不能少;耙耢必须是三遍,杏核大的土坷垃也得压磨碎,还要再过一遍钉耙,将地面整得像缎面般细腻柔软、平整光滑。然后选择最佳的时机播下种,既让小麦在入冬前多分蘖,又不让麦苗长疯了,以免进入霜冻期被冻死。

  第二年春风吹来的时候,我爹在黑圪堆坡种的麦子返青了,长高了,抽穗了,优种的麦子茎秆短而粗壮,不会倒伏也不会生麦锈。小拇指般粗壮的麦穗上,麦芒钢针般齐刷刷高挺着,风一吹翻动着银灰色的光亮,潮水般荡来荡去。我爹来到地里看小麦,麦子们非常熟悉他高大的身影,刷拉拉齐声笑着叫着拥挤着扑向我爹。它们都是我爹的孩子,都是我爹在新修的土地上托起的生命,都受过我爹汗水的哺育与千娇百宠的疼爱。它们要以麦苗的形式、麦粒的形式、面粉的形式、面食的形式对我爹回报、感恩。同时,麦子们还自信、骄傲地接受着村邻们羡慕或嫉妒眼光的观礼,一激动卖弄了下神通,一夜之间变成太阳的金黄色。于是,我爹迎来他盛大的节日庆典,我和老二赶回来了,出门的闺女和女婿也来了,外甥、侄儿啥的都来帮忙,割麦子,运麦子,在脱粒机上打麦子。仅仅一个下午,最多再搭一个晚上,地里的麦子都变成了麦粒,装口袋运回家中。

  那些年,我爹每年都打两千多斤的小麦,加上其他责任田的收获,把粮囤、阁楼、屋顶都堆放得金光灿灿,也把他当年要求下放时的那个梦染得金灿灿的,也使他连着几年从乡里、县里的劳模表彰会捧回奖状、奖品。爹创造出一个农民版本的神话,使他曾经暗淡的人生散发出熠熠光焰。

  六

  然而,我爹却没在他人生得意的时光纵深里走多远,65岁那年,我那憨憨傻傻、只会苦做苦受的爹,患绝症仅6个月便离开了他至亲的人,埋在了他一辈子亲不够的黄土地下。爹曾经是那么强悍,不屈地抗击着生活的一切苦难,却一下变得如此柔弱,轻而易举就把生命交给了死神。他来世间,好像就为了验证一个梦,为了诠释一个通俗却又艰深的哲学命题。如今,梦成真,题答完,便转身离开,嘴角衔着一缕胜利者的得意微笑,像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

  爹临终前叮嘱我们,要好好对待黑圪堆坡那一垛地,有那些地在,遇到再大的灾荒,也不愁挺过去。我知道爹仍然滞留在传统农民的时代,眼光只盯着有粮吃、不饿肚子的层面,身上体现不出商品观念与时代精神。可他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他说只要人还得吃粮食,只要粮食还得靠土地里产,只要靠天吃饭还没彻底改变,土地和粮食就是我们永恒的主题,防灾防荒也永远不会是小事情。现在人这么多,思想又这么复杂,一旦发生灾荒太可怕了。爹是逃荒人的第二代,又是经历过困难时期的人,才更注意到这一层。他的遗嘱里包含不了更深奥的道理,说不出《汉书》所言的“王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这样经典的话,可如果说他的话具有政治经济学、人类学的意义,应该不是虚妄之言。

  黑圪堆坡在我心目中越变得高大、庄重、神圣。尽管这垛地已经转包给别人,可清明回村给爹上坟,还是特意多绕一段路,到黑圪堆坡看我爹修的地。那一道道石堰,依然意而倔强地挺立在大山背景之上;那一块块平整的土地,已在春日的暖阳下复苏,等待着人们打理、播种。我恍然看到,爹晃动他那高大的身躯在地里忙活着,播种、除草、追肥、捉虫……突然觉得,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石头,砌进了高高的石堰;把自己变成了一块土地,生产着另一种形态的粮食。爹的为人做派,爹的精气神,在这些地里茁壮地生长着,氤氲成一种强大的气场。

  我能明显地感到爹还在,就在高高的天宇之上,默默地关注着他的村庄,关注着他出过力淌过汗的这些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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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推荐: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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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冷静的叙述中,包蘸着深情。很像史铁生的文风,比其对人物的刻画描述又更加细致入微,一个对土地包含深情,对人生充满激情,憨厚又倔强的父亲形象跃然纸上,令人读后久久难忘。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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