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却长得一点也不像,就像《水浒传》里的武氏兄弟一样:大贵长得五短身材,五官几乎不分家,就像没发好的馒头,欠火候;二贵长得身材颀长,眉目俊朗。小时候,就有人颇有远见地说:这家的二小子,一脸富贵相,有出息。
几十年后,二贵果然混成了成功人士。村里通公路剪彩,二贵作为村里走出去最有头有脸的人物,跟县里的副县长站在一起,一人手里拿把大剪刀,笑容满面地在鼓乐声中把大红的彩球剪开。二贵的汽车经过村口时,大贵正在树下修鞋。大贵五十左右的年纪,已经苍老的像个七老八十的小老头了。因为双腿患风湿性关节炎,不能干重体力活,就在村口支了个修鞋摊。
大贵修鞋的时候,有人问他:你兄弟那么有钱,拔根汗毛比你腰还粗,手指缝里漏点,你就吃喝不愁,怎么还干这个?大贵憨憨地一笑,什么也不说。
大贵和二贵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母亲是个疯子,整天披头散发地满大街跑。那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母子三人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靠着乡亲们的接济,才生存了下来。乡下人虽然日子苦,但心地厚道,不管谁家遭了难,没人管的孩子最可怜,到谁家都会先让孩子吃上一口。大贵和二贵就是吃这种“百家饭”长大的。大贵稍大一点,早早就懂人事了,七八岁就会拾柴,打草,帮着乡邻们干点零活。
一天,大贵一大早出去拾柴,二贵上茅厕蹲的时间长了点,一眨眼就不见了疯子娘。兄弟俩到处去找,连河边、池塘边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三天后,有人在一口废弃的井里发现她时,人早已冰凉。
他们把娘埋葬了。十四岁的大贵以一个大人的口气对二贵说:你明天去上学吧。二贵已经八岁,每天见那些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地从他门前经过,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大贵笨拙地拿起针线,很认真地给二贵缝了个书包,把自己卖柴草积攒的一把毛票掏出来数了又数。第二天,他领着二贵去了村小学。
二贵很争气,虽然有时也调皮捣蛋,但成绩总是在班里遥遥领先,顺利升入县里的重点中学。中学校长爱惜他是个好苗子,知道他家的情况后,第一年的学费给他免了,第二年减半收取。几年后,二贵初中毕业,成为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中专生,这让大贵非常自豪。这些年,大贵个头没长,力气却长了不少。把自家的责任田种上,他就去村外的窑厂推砖,别看他个头矮,推起装得满满的一车砖,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又快又稳,冬天只穿一件夹袄,还会热得脊背上冒汗。窑厂没活的时候,他就出去拣垃圾,卖点零钱,二贵每月的生活费,从来没耽误过。
二贵毕业后,分配回县城上了班。他模样好,心眼活泛,嘴巴也甜,跟某局长的独生女儿谈了对象,没花自己一分钱,就风风光光地在城里结了婚。大贵睡梦里笑醒了好几回,比洞房花烛的二贵还激动。自己没本事打了光棍,二贵的婚事有了着落,他就可以在百年后心安理得地去见爹娘了。
结了婚的二贵,就像坐上了顺风船,一路顺风顺水,喜得贵子,升官发财,好运一个接一个,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只是二贵的城里媳妇,嫌恶大伯哥邋遢,不许登门。二贵不敢违拗娇妻,又感到对不起胞兄,就偶尔背着自己的媳妇,悄悄塞点钱给大贵。大贵却不肯接受,说:我一个人吃饱了一家人不饿,要这玩艺儿干啥?
其实,大贵的心里也揣着一桩心事,只是难以说出口:他希望有个自己的女人。看看自己又老又丑的样子,再看看一贫如洗的家,他只能深深地叹一口气。渐渐地,就将那颗心冷下来了。
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当大贵不再想女人的时候,却有个机会找上门来了。
邻村有个女人因为生了女孩,被婆婆骂,男人打,一气之下喝了农药,被人救过来后,男人跟他离了婚。经过这番折腾,精神受了刺激,娘家人怕再出乱子,不愿意继续收留。有知情者就给大贵撮合,竟然一说就成。其实女人长得蛮好看的,只是脸色苍白,消瘦,目光呆滞。大贵见了,心里猛然疼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疯娘。他想,等过了门,一定要好好疼惜这个女人。再苦再累,也要多挣钱,把她养得鲜亮亮的。
大贵把自己多年的积蓄拿出来,粉刷了房子,置办了几件像点样的家具,只等着二贵回来,跟他商量后,把女人正式娶回家。他不敢去找二贵,怕见弟媳妇那死鱼一样的眼珠子,和一脸的冰渣子。
周末,二贵回来了。听到汽车响,大贵喜气洋洋地迎出来,却见二贵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脸上像挂了霜。二贵显然没注意到大贵的满脸喜色,甚至没注意到屋里的变化。大贵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是不是,出啥事了?”大贵小心翼翼地问。这些年来,二贵不仅是大贵的荣耀,也是他的主宰。
“哥,跟你商量个事。”二贵满脸凝重。“哥,你搬出去住吧。咱这个房子卖给别人了。”
“啥?你说啥?”大贵的声音有些颤。
“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二贵无奈地说。
原来,二贵悄悄用单位的资金炒股,开始几个月,狂赚了一笔,他便大了胆子,加大了投资。后来,股票却一路暴跌,直到被套牢。当时,全世界股市低迷,因炒股破产、跳楼的新闻不断,短时间内不会解套。而审计部门马上就要例行审计,二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一旦被审计出来,挪用大额公款,足以让他坐牢。无奈之下,他只好向一个农药厂的老板借款。
还款日期到了,二贵无力偿还,药厂老板提出,只要二贵给弄个地方建分厂,借款不仅不要了,还会给二贵一部分股份。农药厂是重污染企业,产生的废气物对人身健康和农作物毒害很大,因为环境污染引发的群众上访事件不断,国家已经停止了这类企业的审批,原来的农药厂必须先上价格昂贵的除污设备,才可以开工。药厂老板选择在乡下办分场,显然是为了逃避环保部门的审查。说穿了,就是转入地下。
二贵当然知道其中的奥秘,想来想去,就想到了自己家的老房子。他们家在村边上,周边是一片小树林,再远处是庄稼地,正是办药厂最佳选择。
大贵一听这话,急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了两个字:“不……不行!”
二贵也急了:“哥,你得救救我!要不,我就没命了!”
兄弟俩都不再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最终,大贵还是搬了出去。他不能看着二贵没有活路。女人自然也没有娶成。
就在农药厂挂牌开业的那天早晨,有人发现,大贵静静地躺在自己家门前。在他身边有一个褐色的瓶子,商标显示正是这家药厂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