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年一度的春晚是央视倾力打造的一块金字招牌。开播以来,不但创造了惊人的收视传奇,商业价值更是无可匹敌。但近年各界对这道传统年夜大餐却颇有微词,就连最基层的民众期待值也在逐步下降。说句公道话,春晚的质量总体上还是在向“高精新”迈进的,但为何总不能赢得一个好的口碑?窃以为除了广告植入、众口难调等等,观众欣赏水平的提升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就像有些人曾把猪肉炖粉条当成最好的美食,而今天天海参鲍鱼却还嫌腥气。
半真半假地说出这番话,是在N年前一次诗歌座谈会上,目的是为了给当下诗歌的边缘化寻找一个恰切的譬喻。记得当时我用了“人人喊打”一词来形容诗歌的处境,引起了到会的某个知名诗人的强烈不满。实际上,认不认同、接不接受是个人意识问题,更是观察事物的立场和角度问题。而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某些主流诗歌禁锢的思维、僵化的语言以及虚伪的写作态度已遭到读者的普遍抵制——这应该是大众阅读意识的觉醒与诗人创作思想的定位“不对称”衍生出来的矛盾。诗人如果不自觉从根源上去求变求新,而总把责任转嫁到读者身上,必然会导致诗歌的衰退甚至消亡,“饿死诗人”的时代真的为期不远矣。
瘗花秀士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正面的范本。
其实我与秀士并不熟悉。前段时间,红尘客栈文学网站火热上线,总编吟湄、散文主编韵无声先后邀我参与编辑事宜,皆被我婉辞。在下本一散淡之人,无奈之中做了繁琐之事,整日为人做嫁而不得闲余,除了偶尔打理博客,极少与网络接触;但毕竟与她二人乃多年文友,无端违人美意实属不忍,遂忙里偷闲去网站胡乱发个帖子,顺便逛逛别人的私家花园,为的是求一个心安。不料多日下来,竟发现网站聚集了不少高水准的写手,这惊喜决不亚于一个探矿者发现了一批金灿灿的矿石。瘗花秀士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闯入了我的视野。
我之所以用了“闯入”一词,是因为秀士自身的气场委实太强,从头到脚散发着不可抵挡的才情与活力:他能诗能词能曲能歌,小说散文杂文评论均有涉猎,是个煎炸炒焖皆通、刀枪剑戟并耍的杂家奇才。他的歌曲,或激情四射,或沉郁伤感,倾诉的是一种自由、空旷的心绪;他的杂文,刁钻犀利而又不失活泼幽默,充满强烈的思辨性和挑战性,读后如吃了四川麻辣烫一样过瘾解气痛快淋漓。
二
其实我对写评尤为怵头。平日里朋友之间你来我往相互唱和倒也罢了,当真支起锅台拿起菜单却又不免手足无措。那次费了二十多日掉了三千银丝为吟湄写了个长评,结果被她和花落联合批个臭够,自此一蹶不振偃旗息鼓,再也不敢随意指手划脚。因此,谈论瘗花秀士也是一次极大的冒险。然凡读过秀士作品的人,我想都会像我一样产生有话要说的冲动,至于说得合不合宜、透不透彻,姑且放置脑后。扯得远了,还是来读他的诗歌吧。先看这首:
抹布爬上镜面时/谁的呻吟像只踩了尾的猫/跳起来将我撞个趔趄/依然是记忆中的家园/流光中的浪子又找到了位置/沉默找到耳朵风霜找到额/千山万壑的云雾/找到不放晴的眼//但没人能找回原来的自己/没人能用一张抹布/拭去岁月的累积//堆过心槛的尘埃/比衰老高/比年轻矮//我如何还能面对/刚直不阿的镜子/如果尘灰不至之处/已经没人认得我/呻吟的玻璃准把我刺死
在瘗花秀士的博客中,这首题为《镜子物语》的诗标注创作时间是1997年。我不知道当时的秀士是个什么样子,写这首诗时是个什么状态。但17年后的今天,当这件作品重新被“挖掘”出来,相信大家依然可以透过它优良的质地看到一个一意孤行而又历经沧桑的“浪子”形象。“家园”还是“记忆中的”,眼睛还是“不放晴的”,那些落在“心槛的尘埃”更是擦不掉的,你可以找回曾经的“位置”,但永远无法“找回原来的自己”。这是一次理性的回归还是无望的“呻吟”(抑或宣言)?目前我们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通过“抹布”和“镜子”这两个常见的物象,我们可以得到某种启示,那就是理想和现实的碰撞,给诗人带来了一次自我审视、自我调整的机会。也许就是此后,秀士终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一条充满诱惑、布满坎坷的希望之路,成了一个“缺乏故乡情结的人”。上世纪九十年代,正处于经济社会转型发展的不稳定时期,我这个思想保守、行动迟缓的一线人员,有机会成为了部分历史真相的有力证人,深知那种“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快意,与人性的复苏、自我价值的超越以及呼吸空间的狭小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中那面“镜子”折射出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个体生活小样,更是新旧体制交接过程中一代人思想裂变和生存姿势的暗淡投影。
诚然,比起其他作品,秀士这首诗算不上最好的文本。《时间之伤》运用类似蒙太奇的手法,链接起了一串串刻骨的记忆;《风雨人生》虽然精短,却留下了足够的思考维度。无论形式、结构还是容量、境界,秀士后期诗歌都有了一个相当大的提升。其中值得称道的当属《我在乡村等你》。这首纯正的诗歌由五部分组成,分别以母亲、父亲、牧童、清风、乡土为要素,对乡村进行了组合式的抓拍或速写,在承载作者某种期待的同时,也唤起了读者心中遥远而美好的记忆。结尾部分是这样写的:
我在乡村等你/娶一把乡土回家/把女儿种在花瓶里/春来时开得生气蓬勃
灵性、弹性、神奇、诡异……此时此刻,我想任何形容词都不能说明什么。袁枚编选《随园诗话》时有言:“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也强调:“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我们掌上明珠般的女儿,竟是以这样一种“富有创意”的方式诞生、开放,成为乡村的灵魂和你一生奔波或等待的佐证:这“无理之妙”,表现的恰是一种有理之真爱、无尽之真情,仿佛春风拂过水面,玉指掠过琴弦,任你再硬的心肠也要漾出几个颤音来。《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时说了一段话:“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我想大抵可以为秀士这首诗作一个额外的注解。
三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余光中驳斥纪弦“全盘西化”的诗歌论调,提出要在“中国诗的现代化”之后进入“现代诗的中国化”之构想,痖弦也主张在历史精神上作“纵的继承”,在写作技巧上作“横的移植”,他们力促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联姻”,为中国新诗发展指出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走向。实际上,无论什么方式什么派别的写作,都不会与传统格格不入背道而驰,“拿来主义”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过期。从瘗花秀士文中释放的一些信息不难看出,他骨子里似天生有一种反世俗、反传统的基因,对身边事物尤其是文化现象的极度敏感与独特认知,让他一度成为人们眼中的另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就站在了传统对面,变身世俗的敌人;相反,他选择性地汲取了传统文化的营养,与现实主义、象征主义、后现代手法杂糅并作,出入自由,收放自如,呈现出一种多元而纯粹、散漫而飘逸的新古典主义诗写倾向,而这恰是余光中诗学的精髓所在。且看这首《汉宫秋月》:
一定是月亮的错误/让我把你看成了/汉白玉的栏杆/这一站/是数十度花开花落/梦里多少绿罗裙/终究拂不去你头上的飞雪//还是让月亮来纠错/它的万千触须/专门用来捕捉/那些飞来飞去的往事/于是你眉开眼笑地/观赏起一部/关于你和我的/折子戏
身为中国十大古曲之一的《汉宫秋月》,究竟是否源于马致远的《汉宫秋》,已然无据可考,那悲戚幽怨的琴音中是否还幻有昭君的侧影,也不必细细追寻。在这首唯美的短制中,作者没有去复述那个老套的故事,而是移花接木顺水推舟,把“月亮”这个介体托上前台。既然都是它“惹的祸”,就还让它来负责用“万千触须”来“捕捉”那“汉白玉的栏杆”、数十度的“花开花落”、梦中的“绿罗裙”以及“飞来飞去的往事”吧,我们暂且放下一切去看一部戏,关于爱情的,关于“你和我的”,也许“眉开眼笑”之后,你头上的“白雪”会变成青丝也说不定。这是一种刻意的逃避还是一种美好的关联?戏中的“我”是她的意中人还是穿越回来的诗人?似乎也都没有必要去探究了。我们只需换上一种古典的心情去聆听、去品味,也就未负了作者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