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1934年南满的暮春。这一日,天气晴和,阳光明媚。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一片片的庄稼地和起起伏伏的黑土窝都长出了秧苗;低洼湿处野稗子欣欣向荣;荒岗上今春的青草儿盖过了去年的枯叶;水泡子在太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远方树林和灌木丛腾起青烟。就连被清明的野火燎过的焦土也绽出了一丛丛的新绿。
远方,一个书生牵一头毛驴,沿着垂柳披拂的河岸溯流而上,缓缓走来。近了,看得清,驴背上的行装很简单,只一叠裹着粗布的铺盖和一个木板书箱。那青年反剪着手,现出悠然的样子环顾四周。突然,他发现流水里漂来了一片片的桃花,便驻下足来,欣赏起美景。看这些粉白的嫣红的落英,一片片,一团团,成三聚五,在缓缓的流水中旋转漂移。她们一忽儿流到阳光下,在清亮亮的溪流中显得格外娇艳;一忽儿游到柳阴下,在浓绿的镜波中现出缤纷的倒影。看着看着,这青年有些痴了。他沉着地在一棵柳树上拴好了驴。随后又褪下鞋袜挽起裤腿儿,坐到了河边的一块大石上。他试探着把双脚放入了凉丝丝的水里,须臾,口里吟起陶渊明的诗句来:
看啊,多美的桃花汛啊!春潮在泛滥,
荡去身上的污垢吧,快快来洗漱一番。
要用清纯的身心,来欣赏这自然美景,
才能心满意足,举杯消愁,随遇而安。
这时候顺着河岸从上游走来了一群人,一位老翁带一群孩子。那老人急匆匆走下岸去叫道:
“少爷,你来的好早!”
“金翁,我如约而至了。”
那青年也兴冲冲穿上鞋,站起来,向老人问好。这一老一少挽着手走上堤岸。孩子们更一拥而上,有的牵驴,有的把驴背上的东西分担在自己的肩上。这时,那一头和主人一样年轻的毛驴也同主人一样兴奋,忽然引吭高歌,似要在这荒辟的河村觅一知己。可是从不远的村中传来的却是一阵困闷的牛声。
一行人快快乐乐地奔河村走去,偏远的河村迎来了他们的私塾先生。
子秀
这青年是谁?他从哪里来的?
原来,距年余泡二十余里,有一个镇叫长滩,镇上有一个大财主周老爷。他娶了两房妻子,生了四个男孩,依次命名:灵、秀、人、杰,这其中小有情节,传说如下。
周家广有田亩,无奈老爷婚后五载未见分晓。那年老爷二十八岁,妻二十五岁,一夜,两人同时梦见大仙——就是狐狸——入怀,后生一子。于是便捧着啼哭的婴儿焚香拜祖,赐名“子灵”。按理,其后,就应有龟蛇之类朕兆,伴随二胎、三胎,可是毫无动静:究竟是因为没有梦兆才没怀孕;还是反过来,因为没有怀孕而不闻灵物入梦,不得而知。三、四年过去了,村中人的信仰也动摇起来,纷纷说:什么大仙,不过是编出来,为了镇压族中兄弟。
老爷一急,便娶了二房。这位憨厚而健壮的农家妇女,倒没有说道,接二连三生了三男,中间的排字为“人”的夭折了;老爷也“江郎才尽”。
这期间,大老婆感到势单力薄,便到处求签拜佛,希望能扩充队伍。可是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她的羽下却未添一兵一卒。
说来也怪,孩子们渐渐大了,她的惶惑之心反倒安定下来。原因之一是两个庶出的男孩的天性都随乃母,善良而仁爱,对老人很孝顺,兄弟间也很和睦。其二,这是主要的,子秀和子杰对家产十分淡漠。于是老太太对他们分外疼爱起来,甚至胜过对自己亲生的儿子,特别是子灵娶了那个翻译官的骄横的闺女之后。
子灵的岳父徐某是一个翻译。子灵借了丈人的光,与妻子徐曼丽在辽阳作起了买办。为日本人买卖棉麻,那时是军用物资。利润很丰厚。曼丽小姐交际广,善于在权势层中周旋。在家里更是专横跋扈,把丈夫捏在手心里。唯一的缺撼就是没给周家长子生一个长孙,来继承家业。子灵因妻常在日本军官中卖弄风情,行为不检而倍感苦闷。加之买办生意有汉奸之嫌,为千夫所指,更是忧郁。子灵的处境和他郁郁寡欢的心态得到家里使女吴家玉儿(玉莲)的同情,久之两人有了感情。二弟曾劝他放弃辽阳那摊事,回家务农,把家产管起来。但他还是舍不得这份营生,幻想借日本人的力量做一个纺织大亨。
老二子秀是个怪人,少年在私塾读书,他对当地主毫无兴趣;十六、七岁迷上了“庄子”。自己也改了名,不叫子秀,叫“子休”;因为庄子名周字子休。
顺便说几句,中国文人很多都喜欢庄周,因为他思想开阔活跃,文风潇洒飘逸;正所谓:思如泉涌,意如飘风,文情跌宕,意境深远。但是,却很少有人中毒至深如子秀。那些人,多半是在仕途受挫的时候想起庄周。的确,对于那些穷途学子、潦倒文人来说,庄子那天马行空、恣肆汪洋的文章,恰是最好的精神食粮;他们还可以拿庄子的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以自慰;或者更以“隐”求名,盼望哪个当权者招他为幕僚——骨子里还是“儒”。而子秀却一头栽到庄周的虚无和清贫中。
庄子的思想、“道德”观是深邃玄妙的;他的文章也仪态万方。不同的处境和不同的年龄段的人,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也是自然的。子休的信仰是彻底的。就在他十八岁那年暮春,一次家庭晚餐上,大哥子灵恰好从辽阳回来,他突然起立,给三位老人和兄长磕了头,宣布放弃继承权。第二天便卷起铺盖,带一箱书,牵着毛驴来到了年余泡;伙同金外公办起私塾来。
子休到河村,金外公当然很高兴,他希望孩子们能有个先生。本来金外公想请我家坨镇的水石先生来庙上设馆,但因先生在坨乡还有弟子和书画生意不能兼顾河村。正好请了子休;但他也感到不安。为此,他两次去长滩拜访周老爷,征求意见,还说了些子秀为河村效力,为孩子造福,不能在二老膝前尽孝,对此,作为河村的乡民深感歉疚,他代表百姓致谢之类的话。
周老爷是一个开明的人,他客气地说:人各有志,由他去吧,教书也是正道;再说他也不是管理田产的料;只是饮食起居还望金公呵护;好在离家不远,有什么困难只管送信来;他虽然自绝于我们,家里也不会抛开他——说到这里,老人有些凄然,陪坐的老太太(大老婆)也弹起泪来。
子休在河村的庙庭里过着庄周一样的清苦的生活:上午教孩子们诵书:《三字经》、《百家姓》、《庄农杂字》之类;下午山门一闭,便和乡民聊天,读书,与金外公下棋——在此之前他们初次相识是子秀卖鸟给金翁接济玉儿爹妈吴老汉家,后来,这一老一少也常以棋会友中结下忘年之交的——有时候,周先生还在河岸上和孩子们玩耍,讲大鱼变大鸟,蝴蝶变人,人变蝴蝶的故事。河村庄稼人都喜欢他;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他都是座上客,少不了写对联题福字;就连妇女们给外出的男人写家书,给婴儿起名字都找他。
子休到河村的第二年,大妈把家里的使女玉莲给他送来了,一方面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另方面也是为了避嫌。因为她和子休的大哥子灵相好,怀了孕。老太太并未刁难她,相反,盼她能给周家生个孙子。可是苦命的吴姨却没能延续周家的香火,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她生了个女儿——苓。
子灵很喜欢他的女儿,但眼下却不能把玉莲母女接去和她们在一起甚至不能以父女相称。他怕惹恼他的妻,特别是此时,他正为日本人作棉麻生意,享有专买专卖的特权,利润很高。而这差事是借了他岳父的光才谋来的。
文中所引陶渊明的诗是笔者译的。原诗如下:
洋洋平津,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
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