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姨
私塾在庙的院里,在河村,庙是一个载体,它不但承载着农民们的怯灾驱邪的愿望,也实实在在地承载着会和私塾。它分列在庙庭的两厢,各有三间房,东边是会,西边是学馆。学馆的南屋两间是教室,北屋一间周先生住着,会的格局如一般民居,一进门中间的堂屋是厨房,北屋办事,有一桌一椅两条长凳,南屋住着吴姨玉莲和她的五岁女儿——苓,吴姨是周家派来侍候周先生的女佣。
外婆的院子与庙一墙之隔,中间有个角门。我们到年余泡的第二天,妈便牵我过角门到庙上去,说是看吴姨和妹妹。吴姨的家也在河村,母亲也姓潘是外婆的本家,姨,就是这样论过来的。她的二老前几年都过世了。
庙庭里有一棵老槐树,枝丫横生,覆盖了半个院落。我们到时吴姨在晾衣服,苓儿在听课,西厢传来朗朗书声。初夏的朝阳温煦宜人。吴姨一瞥见母亲便惊喜喊道:
“云子,你可想死我了。”
“昨天到时,晚了,一屋子人,不然就过来了。”她们拉手。接着吴姨俯下身,用围裙擦手,静静地瞧我,然后伸出双臂。
我怯怯地望她,瞬间感到一阵震颤……
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我那时的感受。一个五岁的男孩怎么会被女人的秀色打动呢!但她的确是太美了。她和我所见到的姨姑们完全不同,她既没有梳辫子,也没有盘鬏(那是未婚和已婚的标志),而是剪的短发。她穿的白竹布衫是喇叭袖,这在河村甚至是小镇也是绝无仅有的。就是她那身体微俯,伸出双臂的姿态,也与众不同。我的姨和舅妈们总是嬉笑着,急不可耐地把我掠过去,紧紧抱着亲我咬我,夸我骂我,一面摇来摇去。弄得我好不自在。吴姨则不然,她的动作很小,微笑也是浅浅的,一侧的嘴角微微上挑,在白晰的面庞上,那双清明的眼十分迷人。很久之后,我才懂得它所蕴含的宁静和忧郁的美。她的手背向下,纤纤的手指自然地挑起,斯文的示意我向前移步。我略有迟疑便快速投入她的怀抱。我的头埋在她的颈下,几乎同时,脸上感到一滴凉丝丝的泪珠……我的整个身心都浸在了母性和女性的温爱中。
“玉姐,你梳这头像城里的洋学生,很精神。母亲赞叹说,“你看我们这样,梳下来像个鸡尾巴,盘上去像个牛屎卷,那么老气!”
“我也是没办法,梳成啥,人家都要说闲话,索性就这样。何况这么累,侍候两个都得打扮的人,又洗又做。有时候哪个念书的孩子衣服破了,看不惯,也得帮他联一联。”
挑战
这时,杏姨走来了,看吴姨抱着我便酸酸地说:“玉姐那么喜欢宝子,就认他干儿子呗。”稍后,在母亲的严厉地教训中我才知道,这句话里的挑衅意味。那时在我们的民俗中,未婚的男女都是不能认干儿干女的。而吴姨没有名份上的丈夫。
母亲马上接口:
“要说玉姐疼宝儿,真比干妈还亲。”
吴姨不语,放下我,拾起扇子,轻轻的摇,眼盯着杏。杏姨也把杏眼圆睁了。
这一幕深深印在我幼小的记忆中,使我至今能以成人的眼光审视儿时的印象。
夏日,晴朗的天空下,庙庭里曛风吹拂,两个河村的美人,就这样对峙着……
那年吴姨25岁,已经历了感情的沧桑,而小她8岁的杏姨,才情窦初开。
挑战者偏着头,弓起一条鹿儿一样的小腿,嗑着瓜子。
吴姨带有些倦怠,侧着身体,显示出一个成熟的劳动归女极好的身材,苗条而有力度……可怜的苦命的人,为应战世俗的冷眼,能够提起的全部矜持,也只有她的美丽和辛劳了。
稍许,杏姨退却下来,她从袋里抓一把瓜子塞到我手上,复又在我脸上捏了一把;讪讪地走了。仿佛是我有负于她。母亲忙说,快谢谢杏姨。我却还在愣着。
“这个丫头可真刁”望着杏姨踏出庙门,吴姨说。
“她是嫉妒,嫉妒你和子休……什么也看不出来,一个傻丫头罢了。”母亲应着,“这一年你的身体怎样?最近他哥来过没有?”
吴姨摇头,喃喃地说:
“杏要真爱子休,怕也要倒霉。周家人的心思谁能解!也许书念多了就这样。”
话叉开去,她们又聊起我家的近况。自然问起父亲。妈说还两年。(那时父亲在牢里)吴姨叹息:
“你两三年,终有个盼头,不像我……”
说到共同的不幸,两个女人的心更贴近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念书的孩子跑出来,苓儿走到她妈跟前。
“哎哟,苓儿长成大姑娘,越发漂亮了!”母亲赞叹说,一面拉她手。
“过来比一比”吴姨把我们拉到一起,看了看:“还是宝子高一点,到底是男孩子。”
苓怯怯地望我,一手埋在母亲手里,一手挖嘴,渐渐认出我,笑了,现出两酒窝。
“下晌不念书,你们去玩。”吴姨说。
苓又去上课了,母亲便问她这么小,能学进去吗,别累坏了。吴姨叹气说:
“跟着混吧,现在是借子休的光,谁知以后会咋样……”
她们相约下午过外婆家来,吴姨说给姨(我外婆)织了个坎肩,顺便送过去,她们便分手了。
“吴姨为啥那么喜欢我?”一过角门回到东院,我便问。
妈妈不语,稍后才说:
“苓儿和你同岁,她盼男孩。她曾说,苓要是男孩儿也该有你高了,这样虎头虎脑的……不过她也不一定是这么想,谁不喜欢咱们宝子,这么听话,不问大人的事。”说着妈拍了我一下,不知是奖还是惩。
“那我能叫她‘干妈’吗?”
“胡说,成家的人才能认亲;你干爹是谁,人家会问的。”
母亲快步走起来,几乎将我扯倒。
吃晚饭时,妈妈问金外公,像苓那么大的孩子学馆也收吗?老人说,没什么规矩,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孩儿。
看到吴姨的苓儿念书使母亲萌生了送我去私塾的念头,随后发生的事情更加强了她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