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沿着两边种满向日葵的小路慢悠悠地向前挪动,秋天到了,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瓣开始慢慢地枯萎,直到饱满的瓜子挤满了圆圆的向日葵头,那些干枯的花瓣才不得不随着秋风一起落到了田野上。
大概是早上八点,素素抬起头看到很多忙碌的身影闪烁在田间地头,只有她一个人像是被秋天隔离了一样,漫无目的地在乡间小路上摇晃。
“素素,又在散步呢?”邻居张婶从一片密密麻麻的向日葵里露出了半截脑袋,面带嘲讽地问道,她似乎深怕周围的村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故意拉长了嗓子,阴阳怪气地像个巫婆。
“今天出来不是散步,是去老刘地里称些瓜子回来。”素素像往常一样,语气平淡地回答。虽然她知道张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回答,只是为了给忙碌的工作增添一丝乐趣,但素素依然认真地对张婶乏味的问题做出了回应。
“哟,听老刘说冬阳昨天从城里回来了,不知给你挣回了多少钱?”张婶左手拽着一颗向日葵头,右手用镰刀熟练地把它割了下来,扔到脚边的口袋上,头也不抬地问道。
素素尴尬的笑了一下说:“他还没有找到工作呢!”
素素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本能地加快了脚步。不料,张婶不慌不忙地一边割着向日葵头,一边继续说道:“都出去大半年了,怎么还没有找到工作?眼看要结婚的人,总这么耗着也不行啊!你好好劝劝冬阳,实在不行就先带个女朋友回来,这成家立业总得完成一样吧!”
张婶的话让素素听了很不是滋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她的心头迟钝地划过,慌乱中她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把裤腿撕破了一个长长的口子。素素一边蹲下身子去查看裤腿的破洞,一边无奈地冲着张婶说道:“是呀,我也一直劝他,可是他一年了连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昨天半夜,他突然站在院子里敲门,把我吓坏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从市里走着回来的,走了十一个小时,连饭都没有吃。”素素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口抹去从眼角溢出的泪水,压抑在她心底二十多年的委屈,又一次偷偷地被她抹去了痕迹。
素素本以为张婶又会借机来挑拨一下她们母子的关系,不料张婶忙着和旁边地里的老刘谈论今年向日葵的价格和收成,压根儿就没有听到素素的哭诉。
素素叹了一口气,径直走到老刘地里称了十斤瓜子,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两边的向日葵,无精打采地回家了。
素素回到家中,冬阳依然沉浸在睡梦中,也许是昨天走了太多的路,他整个人死气沉沉地摊在炕上,一阵比一阵高的呼噜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冬阳,起来了!”素素一边拉开窗帘,一边冲着冬阳吼道。
一束刺眼的阳光随着迅速拉开的窗帘射了进来,径直照在冬阳用手微微捂着的脸上。冬阳粗鲁地翻了一个身,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埋了起来。
“冬阳,起来吃了早饭再睡吧!”素素一边掀开被子,一边拍打着冬阳的脖子,有点生气地吼道。
“起!起!起!你烦不烦啊?我才回来第一天,你就不让我好好睡觉!”冬阳一边冲着母亲嚷嚷,一边从被子里爬了起来。他把眼睛迷成一条缝,双手开始在枕边摸来摸去。
“手机被你踢到脚下面了。”素素善意地提醒冬阳。
“不是手机。是烟!烟!你把我烟放哪儿了?”冬阳不满地抬起头看着母亲,烦躁地问道。
素素指着垃圾筒里的烟盒,委屈地说:“昨天晚上是你自己把烟盒扔进垃圾筒的,今天又说我把烟藏了起来。我藏你的烟干什么呀?”素素说着从垃圾筒里捡起烟盒,小心翼翼地递到冬阳手边。
冬阳一把抢过烟盒扔了出去,愤怒地说:“里面没有烟了,你给我干嘛?”
“我怎么知道是空的?我以为又是你不小心扔掉的!”素素整理着沙发上冬阳背回来的一大包脏衣服,更加委屈地说道。
冬阳继续把头埋进了被子,但辗转反侧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从炕上坐了起来,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百元递给素素说:“你帮我去买盒烟吧。苁蓉,12元,红色的盒子。”
素素没有抬头,冷冷地说:“你都半年没有回家了,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了,也该出去走走,见见村里的乡亲。”
“不见,不见,一分钱没挣到,见什么见?”冬阳把钱扔到沙发边上,继续躺下睡觉。
素素朝冬阳看了一眼,才记起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她光顾着忙忙碌碌地收拾冬阳从城里带回来的一大堆行李,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半年杳无音信的儿子。她从沙发边站起来走到冬阳睡着的炕边,几次想翻开被子看看冬阳瘦了没有,但挣扎了很久,她只是静悄悄地立在冬阳的枕头边,看着冬阳从被子里露出来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蓬松杂乱地堆在一起,一阵酸楚涌上了心头。
素素想起了二十一年前第一次见到冬阳的情景,一个只有两岁大小的孩子,被一只破旧的麻袋包裹着仍在一大堆垃圾旁边。那天,素素之所以在天微微亮的时候起床去倒垃圾,是因为她前一天吃坏了肚子,夜里不停地想上厕所,她一个人不敢走到巷子口的公厕,便端了便盆在屋里解决了。素素害怕被左邻右舍撞见她端着便盆走在街上的样子,就趁着整条街道还在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悄悄地走了出去。
素素把便盆里的东西冲着下水道倒了进去,迷迷糊糊中正要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从垃圾堆旁传来孩子的喘息声,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向前挪着步子,直到脚下的麻袋开始微微地颤动起来,她才大胆地蹲下身子,轻轻地掀开了沾满油渍的麻袋,顿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破烂的麻袋里露了出来,素素本能地向后跳了一下。当她再一次鼓起勇气打开麻袋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了冬阳左边脸上布满的水泡。
素素急忙扔掉了便盆,不顾一切地抱起冬阳,滚烫的热气从那个柔软的身体里飘散出来,几乎要灼伤素素的皮肤。素素用冰凉的额头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冬阳的脖颈,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孩子正在发高烧。素素顾不得回家锁好门窗,穿着拖鞋便在街道上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人民医院,她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素素一边向超市走去,一边继续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给冬阳看病的医生,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右边的眼睛下面有一块褐色的胎记,他的眼睛每眨一次,脸上的胎记就跟着跳动一下,就像女孩穿的裙子一样,随着女孩轻盈地舞姿不停地卷缩和散开。
医生看着刚刚从冬阳腋下取出的温度计,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冷漠地冲着素素说:“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做母亲的,孩子的脸被开水烫的这么严重也不及时往医院送,好不容易送来了,大冬天的也不给孩子包裹一下。现在,他脸上的水泡彻底被感染了,留疤是肯定的,关键现在已经高烧到40度了。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在医生严肃的质问下,素素几欲开口解释,但终被医生恶狠狠的目光杀了回去。她站在医院的走廊上,两只手抬起又放下,一会插进上衣口袋,一会又取出来把十指重叠着交叉在一起,两只脚更是不安地来回踱步,只要她稍微一抬头,似乎就会看到每一个角落里都有无数双眼睛带着愤怒紧紧地盯着她。她很想对大家说,这个孩子不是她的,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她也很想偷偷地走掉,悄无声息地回归到大雾弥漫的清晨,回归到那堆被冻结在空气里的垃圾旁,可是,她看着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管子的冬阳,终究没有走掉。时间,彻底回不去了。
当素素拿着从商店买回的香烟推门进来的时候,冬阳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口从母亲手中抢了过去,他拿着烟盒正要打开,突然像全身中电一般,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烟盒上面的字,生气地吼道:“苁蓉!苁蓉!我给你说了是苁蓉,你还给我买一盒红云回来。”冬阳不满地把香烟往茶几上一扔,整个人懒散地倒在了沙发上。
“你说的就是红云,我还特意记了几遍。商店的老板出门进货了,是老奶奶帮我取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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