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说？苁蓉和红云能一样吗？一个是12块钱一盒，一个是7块钱一盒。你听不懂人话，还分不清价钱吗？”冬阳并没有给母亲解释的机会，愤怒地说道。
　　“就算是我给你买错了，你也不应该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吧？我好歹也是你妈！”素素说着又一次哭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任凭那些温暖的液体在空气中变得冰凉，顺着脸颊滑缓慢地滑落。
　　“你是我妈？你哪一天做过我妈该做的事？当年要不是你，我的脸能成这样吗？现在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女朋友，你还不停地在我耳边唠叨，烦不烦啊？”冬阳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因为脸上的伤疤怪怨母亲，但他知道，把所有的责任都怨天尤人地推到母亲身上，对母亲来说也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暴躁的脾气，因为没有工作，因为没有爱情，对他来说，他所失去的一切都是因为脸上的伤疤造成的，而造成伤疤的罪魁祸首就是母亲当年没有照顾好他。
　　“你！你——，冬阳，你说这样的话会遭雷劈的！”素素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语伦无次地吼道。
　　“遭雷劈也是你诅咒的！有你这样的妈吗？有你这样诅咒自己儿子的吗？”冬阳从沙发上站起来，暴跳如雷地说道。
　　素素从破旧的花格子外套里取出手帕开始坐在炕边上擦眼泪，那些泪水她拼命地忍了二十一年，这一刻，终于像绝提的洪水汹涌而出。
　　二十一年前，素素还是一个刚刚在造纸厂上班的女工。当她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收拾行李离开生活了十九年的孤儿院，在城市的郊区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那时，她的生活朴实而简单，不到十二平米的房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家当。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穷苦和孤单，因为，那时的她正沉浸在一段幸福温暖的恋情里面。男孩的父亲是一名政府机关的干部，当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爱上了一个有了孩子的女人，就把儿子反锁了起来，他以为，儿子的爱情就像大海边上不断翻起的浪花，只需要一瞬间就会消失在茫茫的海水里，不料，儿子在父亲的霸权之下，选择用结束生命来捍卫自己的爱情。
　　三天之后，当自以为是的父亲带着同事的女儿回家给儿子准备相亲的时候，他看到的却是静静躺在床上的儿子，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块玻璃碎片，一只手被粘稠的血液染成了酱红色。
　　痛失儿子的父亲去造纸厂像高音喇叭一样控诉了素素的罪行，当素素听到她深爱的人已经绝然离去的时候，她心底刚刚堆砌起来的幸福开始一点一点地碎裂了。在别人轻蔑和嘲笑的眼光中，素素最终辞去了造纸厂的工作，远离了十九年中只留给她深灰色记忆的城市。那一天，素素不安地坐在一辆破旧的架子车上，怀里抱着熟睡中的冬阳，一路碾着落叶，沿着夕阳的余晖，走进了一个陌生的村庄，在孤儿院院长遗弃了五年的房子里住了下来。那一晚，她梦到了盛开在孤儿院里大片的波斯菊，梦到了自己独自一人坐在阴暗的墙角里数着脚上的指头，梦到了那个为了坚守爱情去寻求死亡的男孩，他的脸苍白的像一块崭新的洋布，若有若无的微笑在暗淡的烛光里闪闪发亮。第二天，素素在疲惫中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安静地躺在自己身边的冬阳，他一只手紧紧地拽着素素的衣襟，一直手噙在自己的嘴巴里拼命地允吸着。在清晨透明的光线里，素素又一次看到冬阳脸上那一片褐色的疤痕，那一瞬间，她决定为了这个孩子坚强地活下去。
　　在这二十一年里，素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有相依为命的冬阳。然而，随着冬阳一天天长大，他脸上的疤痕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就像有人用刀在他的脸上刻满了卑微的标签，冬阳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每天，当素素围在灶火边忙着准备晚饭的时候，冬阳总是安静地坐在水缸旁边的板凳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素素的一举一动。直到有一天，冬阳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悲伤，小声地问素素：“妈，我真的像怪物一样吗？”
　　素素正在切菜的手瞬间被凝结在空气中，沉重地抬不起来，握在手里的菜刀也随着她微微向前倾倒的身体，“哐”地一声插进了菜板里。
　　素素停顿几秒，当涌进眼眶的泪水被她忍耐着融化掉以后，她才扭过头，冲着冬阳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说：“当然不是了，你在妈妈眼里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可是，同学们都叫我怪物，他们说我脸上的伤疤会传染给别人，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玩。”冬阳忧伤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衣服里。
　　素素放下手中的菜刀，轻轻地蹲在冬阳身边，一把揽过冬阳的身体，紧紧地拥抱在怀里，无声地哭了。
　　后来，冬阳把自己压抑在心底的自卑慢慢地转化成了愤怒，他憎恨别人看他的眼神，憎恨别人的怜悯，嘲笑，安慰，甚至是鼓励。初二那年，有一个同学当着全面女生的面叫冬阳“怪物”，还故意把他吃的剩下一半的方便面倒进了冬阳的书包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冬阳狠狠地从肩膀上扯下了书包朝那个同学扔了过去，不料，被他藏在书包里的半块砖头正好砸到了同学的肋骨，只是那么恼怒地一扔，冬阳就打断了同学的三根肋骨，也彻底断送了自己求知的道路。
　　冬阳辍学以后，一直在城里闲晃，认识了一群狐朋狗友，开始学着抽烟，喝酒，赌博，上网，偷窃。从冬阳十七岁开始，便很少回家看望素素，偶尔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会给素素送一些猪肉和蔬菜回来，然而，每次都是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离开，冬阳不愿意和素素有过多地交流，仿佛他们之间二十多年的亲情，被埋葬在素素心底的秘密无声无息地切断了。
　　素素哭了很久，在锅里烧开了一大锅水，准备清洗冬阳从城里带回来的脏衣服，她刚刚拿起一件衬衫准备放进洗衣盆，就被冬阳生硬地抢了下来，冬阳一边把衬衫揉成一团重新塞进包里，一边厌恶地说：“不用洗了，我一会就走。”
　　素素抬起头看了冬阳一眼，突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唯唯诺诺地说：“那我去商店重新给你买一盒烟吧！这一次，你给我写到纸上就不会错了。”
　　几只麻雀落在窗户外面的电线杆上唧唧喳喳地叫着，冬阳烦闷地朝着窗户拍了一巴掌，说：“不用了，我现在就走。”
　　素素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无所适从地搓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掌向门外走去，迎面碰上了刚刚从地里走回来的张婶。她拘谨的笑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脸去，把哭红的眼睛藏了起来。
　　“哟，素素，你怎么哭了？”素素转身的速度并没有超过张婶迎面飞过来的目光，她终究还是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张婶锋利的眼神里。
　　“没事，张婶。就是冬阳——”素素说了一半停了下来，她微微转身朝自己的窗户上望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对张婶述说自己的委屈。
　　“又和冬阳吵架了吧？你们娘俩一年见不上一次面，你说他不回来吧，你天天念叨着想他，可是他回来了，屁股还没坐热呢，你们就开始吵架。”
　　“不是的，张婶。他让我买烟，我没有记住他要的烟名，结果买错了，他就对我乱发脾气。”素素极力地解释着，眼睛依然不停地朝窗户望进去，她看到冬阳正在舀水准备洗脸。
　　“我说素素呀，你虽然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可是你也不能太惯孩子了。你看冬阳今年都二十二了，应该二十三了吧，他还是这个样子，每天浑浑噩噩，你看人家老刘的儿子，和你家冬阳同岁，可人家都在北京上大学呢！”张婶一边说，一边把握在手里的镰刀放进了篮子里，朝自己家大门走了进去。
　　素素在门口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两只手茫然地交叉在胸前，又一次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面。
　　“我走了！”冬阳从素素身边走过时，并没有放慢脚步。素素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天空中的太阳，突然想起冬阳还没有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