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点头:“将来你的负担好重,既要赡养年迈的妈妈,还要照顾断了一只手的哥哥。”
翠芳沉默了一会儿,很自然地很认真地说:“会越来越好的!再说,将来我肯定会结婚,会有爱人,是吧!”
爱人?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有点吃惊,也有点害羞。其实,我也曾在心里想象过将来的“爱人”!也许是受当时的评书和广播剧的影响,我对自己说,将来一定要“比武招亲”或者“猜谜语招亲”,我甚至都编好了谜语,精心地写在纸条上,小心地夹进日记里,只等将来的“爱人”来猜!
我和翠芳坐在她家空旷的院子里,久久地凝望屋后的大山!感觉将来是那么遥远,又是这么地接近!既有美好的憧憬,也有淡淡的忧伤!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多年之后我以“相亲方式”结婚,而翠芳,则永远没有等到自己的“爱人”!
论起来我得管翠芳叫“姨”,我堂弟是翠芳亲外甥。不过,因为我们年纪差不多,都是直呼其名。
我和翠芳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写家庭作业。大多时候,都是在我家写家庭作业,因为我家有收音机。我们一边写家庭作业,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小喇叭”和“星星火炬”节目。一次,我们还写信参加了“击鼓传花”活动,收到节目组寄来的精美卡片。我记忆犹新的是我们大热天穿着长腿袜坐在我家堂屋门口写家庭作业的情景。因为有“麦蚊”,叮起来真的很要命啊!
每次考试,翠芳是第一名,我就是第二名,反之,我是第一名,翠芳就是第二名。我和翠芳都是班干部,一个是班长,另一个就是学习委员。
我们真的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就像我的作文《我的同学》里写的。
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一天下午,父亲和翠芳的哥哥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在学校的操场上吵起来。当时我们正在上课,翠芳面红耳赤,我也有些尴尬。放学后,我和翠芳依然说说笑笑地结伴回家。
几天后,班主任胡老师突然在班上表扬我和翠芳,说这才是真正的友谊。面对同学们投来的惊羡的目光,我和翠芳有些洋洋自得。
想不到不久之后,我和翠芳却产生误会。
那是升学考试的前几天,有人到学校来照相。对那时的我们来说,照相可是稀奇玩意啊!同学们都很兴奋,嬉笑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合影留念。只有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操场边的小树旁有些漠然地望着大家,仿佛我是局外人。其实,内心里我也是渴望照相的,但我知道家里不富裕,也就没有向父母提照相的事情。
后来,我离开操场打算回教室看书。刚转过墙角,来学校看妹妹照毕业像的张老师看到我,笑着和我打招呼:“梅菊花,你怎么走了?照相啊!”张老师是我们以前的代课老师。张老师的妹妹在我们班读书。我没有想到会碰到张老师——我心中的偶像!我觉得自己很没面子!我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我钻进去!我一边摆手,一边大笑着,踉踉跄跄地从后门跑进教室。
回到座位,我趴在课桌上继续大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和某种失落。后来,我越发笑得厉害了,是因为想起了很多事情,应该说揉和了很多复杂的情感。是的,一向给人印象很温顺、很乖巧的我终于爆发了。
那时,正是学校睡午眠的时间,同学们被我近乎疯狂的笑声惊醒了,有人惊慌地去办公室叫来了班主任胡老师,正在办公室和胡老师交谈的张老师也关切地跑了过来。张老师在我耳边温和地问:“梅菊花,你怎么啦?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不是。”又继续大笑。有人说我是不是“疯”了?后来,胡老师让一个同学请来了我的父母。我还是大笑。我的父母只好把我带回家,随后请来了医生。我不笑了,我笑累了。医生询问了我的情况,又测量我的体温:39.5°。医生对父母说我有点发烧,开了一点药就走了。我笑了那么久,当然温度有点高,不是吗?可村民们都传说我“疯”了。.
第二天我一走进教室,胡老师就走过来对我说:“梅菊花,你放心,如果升学考试你成绩不理想我会向上面反应的,一定让你上中学!”同学们也以为我真的“疯”了,跑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甚至有的同学还神秘兮兮地拿很简单的数学题目来考我。我是又好笑又感动。当然,也有个别的同学认为我是装疯,以此换取老师和同学的同情。这其中,就包括我最好的朋友翠芳。我什么也不能说,也不想说。
几天后的升学考试却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不仅是班上的第一名,还是全区的第一名!翠芳就更有理由说我在装疯卖傻、蒙混大家了!我亲耳听到翠芳和别人说,就是因为我的“疯”,同学们都没有好好复习,而我自己却利用这个机会用心复习考了高分,原来我是个很有心计的小人啊!其实,升学考试的题都是我们平时做过的,我一打开试卷就知道。只是我一向比翠芳细心,所以才比翠芳考得好,但也只不过是比翠芳多几分啊!而且,我们班同学都考得不错,只有很少的几个同学没有考上中学!我是有苦难言!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没有“疯”!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有意装“疯”,我还不是那么卑鄙的小人!
当知道我和翠芳都考上了满井高中校时(设有初中),整个小山村都轰动了。在我的乡亲们看来,能够考上区上的学校是多么地荣耀啊,而且也是需要真本事的哦!有识文断字的乡亲开玩笑地说我和翠芳是“山沟里飞出的两只金凤凰”!大人们欢天喜地地为我们准备上学用的东西。因为我们要住校,每个月放“归宿假”才回家。我和翠芳也聚在一起谈论我们的将来。我们之间的那点不愉快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那个暑假似乎有点漫长,我和翠芳好不容易盼到初中新生报到。翠芳竟然和我分在同一个班!我们是多么地庆幸和欣喜啊!
我们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饭、散步。
翠芳每次只打饭,就着自己家里带来的豆瓣下饭。我比她好一点,有时候妈妈在豆瓣里放一些清油炒过的黄豆。另外,我每个月有三元钱的菜票。那时候的素菜五分钱一份,肉菜三角钱一份。我很自然地和翠芳分享我的菜票,翠芳也很自然地接受。
翠芳很快在理科上展现出她的天赋和聪慧。
几何老师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经常在黑板上写下一步登天的答案。面对翠芳连珠炮似的追问,几何老师支吾半天,冒出一句:“因为这样,所以这样!”。几何老师骨子里难免恼怒翠芳。有一次,居然给翠芳的试卷打了不及格。同学们一片哗然。
而物理老师对翠芳很欣赏,上课经常提问,有时候遇到难解的问题还会虚心请教翠芳。
只见翠芳的嘴唇如花瓣一张一合,一张圆圆的脸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眼镜背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闪烁如星辰。
同学们暗地里都叫翠芳“几何公主”“物理公主”。
而我呢,常常坐在座位,痴痴地望着翠芳。我感觉翠芳就是天空里一颗最耀眼的星星,总有一天会远远地离开我。那一刻,我有喜悦,有淡淡的忧伤,也有莫名的自卑。
进入初三,翠芳突然拒绝和我一起吃饭,也不再和我一起上课下课、散步了。翠芳还在班上说我家很有钱,我是一个“讨好卖乖,很会收买人心的小人”,还说我父亲是一个“酒疯子”。同学们用怀疑的目光看我,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我从来不是一个伶牙俐齿之人,只好把痛苦埋在心里。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才恍然明白翠芳也许是自尊心作怪,觉得自己家里穷,我是在同情她,可怜她。翠芳只是极力想维护自己的尊严吧,少女的尊严吧!我突然感觉心很痛,想要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翠芳,却抱住空气。
翠芳是在一天下午在宿舍里突然晕倒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吓住了,慌乱之后,有人去请医生,我自告奋勇地到翠芳家报信。那时候没有车,从学校到翠芳家有十几里路,我几乎是小跑着到翠芳家报完信又马不停蹄的同翠芳哥哥赶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