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临河街,一侧是密集的房屋,一侧是青枝细叶的柳树。在雨季,雨水从密集的黑瓦挂下来,顺着阶沿,绕过树根,就流下了河道。河上有桥,过了桥,是连片的稻田,蜻蜓的翅膀闪亮,弥空成云,徐徐飘向山脚。黄昏,坡上有几道炊烟,那是更远的村庄。
这一年春天,临河街开始整体拆迁。很多个傍晚,戴着头盔,拎着工具的民工弯曲着身子从残砖破瓦里三三两两地钻了出来,风尘满面,膀子上都挂了许多杂乱无章的蛛丝和干草叶。他们仿佛刚刚穿出战争的废墟,摇摇晃晃地向河流中走去。诗人垂足坐在岸边的圆石上,河水清澈,昔日快乐而饶舌的洗衣妇不见踪影。那些像猴子一样挂在树干上的孩子,跳下地来,冲过去。随后黑发红颜的头颅就从断垣四周和中间冒出来,尖尖地呼叫声回荡在风中。
南方多积雨,墙坯上常有破败的蛛网和银亮的蜗涎,既艰难,又细微。
立秋这天,临河街暂时安静下来,废墟变得格外寂静和阴暗,而天空蓝得似一汪湖水,浅浅的白云像二三扁舟。许巽坐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哗哗的水声牵动回忆。他闭上眼睛,仿佛一个站在风中的盲人,极力辨认和思索着什么。诗人从河里走上岸来,也是不是意识到了?他说:河水在流,黑鸟一定在飞。又说:心境在阴影里追溯着模糊的缘由。一个月后。诗人承认当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不是他的原创。
风从他的身上掠过,一切将像云一样渐渐远逝,消亡。这不是第一次,智者断言,一系列的世纪已经先它而去。
像所有孤独而敏感的少年一样,许巽特别着迷于景象的细微末节。那时候,在午后的阳光下走进一条深巷,临河街上的喧杂之声仿佛瓦面上的云影,洞开的院门板上,过年才贴的门神已经褪色、剥落。一只竖着尾巴的猫引领他进入,经过一些散乱的花木盆架,或遮蔽幽深的窄道,清澈的阳光再次豁然显现,叫人如释重负。藤架遮住了阳光,猫儿爬上木梯,凝然不动。一个老人坐在藤椅里打盹,小女孩穿着碎花裙子,守着两条红鱼在游动的玻璃缸,脸上的表情谨慎专注。厢房的木窗半开,露出式样古旧的红木床、梳妆台和一角青莲冉冉的丝巾。
再次穿出小巷,天色已近黄昏。当时街道上人影稀少,河流的响声隐隐可闻,铁匠铺的风箱还在扯动,铿铿锵锵的锻铁声蛊惑着少年一颗讳莫如深的心。
许巽和诗人首次在铁匠铺前相遇。他那时候和铁匠的儿子一般大,身体正在发育,如草木一般从暗夜的萌动中悄悄地长成,又形同一块块锋锐潜藏、尚需大力锤炼的粗铁坯。当时的神经渴望振奋和鼓荡,他是在很多年以后读到诗人的文字后,才猛然洞察出那年那些兜兜转转的激情的。
睁开眼睛,目睹昔日的景象远逝如云,许巽清楚,这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那纠葛着往事的景象已经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记忆,逼真而坦荡。
诗人照例坐在铁匠铺前的木凳上,铁匠轮动着大锤敲敲打打,她的儿子在里面鼓着腮帮子扯动风箱。木凳的另一头坐着铁匠的聋子男人,他在喝酒,半仰着微醺暗红的脸庞,对周遭的人和响动早已视而不见。在诗人伤感的回忆里,薄暮下还有一群孩子在街道上奔跑追逐着,家家户户窗门洞开,还有人在阴影里窥视着熊熊燃烧的炉火。许巽照直走过来,目不斜视,对着铁匠铺大叫着那个同龄人的名字。纯洁的人都是耳根清净的,诗人在心里说道。
临河街拆迁以后,以前的居民或散入郊区,或重新找到新的职业和身份,他们不再相聚,彼此成为各在一方的陌生人,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和记忆紧紧地关闭在房间内。
未来,诗人将把自己关在另一条街的楼上套房里,写下一本名叫《亡命徒》的书,上面倾泻而出的文字像极了一群疲于奔命的逃亡者。书中的人物一律失去了出生地,沸沸扬扬地逃亡在路上,死在路上。这样的结果,预示着他们同样也没有应许的归宿地,从此地到彼地,他们都是一群没有故乡的人,也分不清自己是失身于现实还是未知。
呼呼的炉火停下来很久以后,诗人一抬头,才发现铁匠铺的一家已经收拾停当离去,眼前只立着一个面色深沉的少年。少年迟疑了一下,才说,我喜欢这条街的气息。
真的么……
不久以后,诗人便和这个叫许巽的少年成了朋友。
许巽是明夷巷药铺里的学徒,十六岁。
诗人也住在明夷巷,四十二岁,还开了一间书店。
明夷巷和临河街呈丁字形,道路在无休无止的雨季里笔直延伸下来,像一条渴水的长龙扑向河流。许巽记得,他和诗人一同坐在木凳上,任凭身旁的打铁声惊心动魄地响彻。那个临河寺老和尚欲说还休的神情。还有刻碑石匠人奇异的经历和手艺。这一年,临河街说拆就拆了。开辟一条现代商业步行街的主意是镇长想出来的,然后开会做出了决定,一个助理带着一班人出去积极活动了几个月,弄到一笔资金,还带回来一张有模有样的蓝图。商业区后来终于建成了,宽阔的步行街,新的商铺整齐鲜亮,但前来经营的商家寥寥无几。新的秋天来临,步行街上遍地都是散落的宣传招贴和枯叶,偶然到此一游的细心人无意中发现,诗人的新作《亡命徒》被拆成无数散页,贴满了街道两侧的整排金属广告栏。
2
许巽站在河岸上,目光越过河流的水汽和田野上的薄雾,他可以眺望到裸露出红土和灰色岩石的山峰。薄雾行云流水地散去,连绵的山岭由于人们肆无忌惮地砍伐,渐渐显露出不堪疲惫的厌倦,甚至是一触即发的暴戾。
昨夜一只豹子下山,来到河岸上,发出闷雷般的吼叫。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是为了什么,结果被吓坏的人,脸色变得和传说中的豹子外表一样,黯淡的黄。
现在,不少人自发地来到河岸边,东张西望,同时竭力避开别人的注视,小声地交头接耳。这种景象,让许子慎回忆起多年前,许巽像一片叶子般沿河漂来的那一刻。这个孩子独处的时候,脸上经常呈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孤寂。这种无依无靠的敏感,被他固执地潜藏着,从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出来。许子慎也从不提及弃婴从何而来的猜测,只是有一次,他用手不住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深思熟虑地告诉许巽,生命从来都来缘于水,追随着大风。
有关豹子的一切,来龙去脉基本上什么也没有找出来,只是那几声子夜时分的闷吼,倒是在后来构成了一些神秘或荒诞不经的轶闻片段。当时涌上人们心头的惊慌失措都被付于笑谈中,轻描淡写得不带丝毫烟火之气。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许巽说,他要退学。许子慎察觉出少年急欲进入成人世界的焦躁,但他审慎地克制住心头的不安,只是要求许巽要开始学背汤头歌,然后是金匮要略,逐渐掌握翻晒和分类药材,照方抓药,煎煮汤剂和整理病案。有时候,他就吩咐许巽背上药箱,跟随他下乡出诊。病人看过了以后,他们走在田野的小道上,分辨草木之名,考校经方的源流。许子慎同时将世故隐秘的人生经验,传道解惑于不经意的言谈间。
许子慎仿佛正在目睹一场蝶蛹破茧的缓慢过程。许巽虽然会在翻阅医案的过程里出现短暂的走神,但性格却逐渐专注沉稳起来。现在,他已经学会耐心地观察身边转来转去的人物,尝试着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吸收正在发生变化的事件。一次,许巽对豹子的记忆和追问,让许子慎惊喜地意识到,原先萦绕在许巽心头的那种自怨自艾的拷问,正在逐步深沉为一种让人为之侧目的悲悯。
炉子上煎熬着药剂,散发出一股清苦薄凉的气味。伏在炉边的小猫眯着眼,侧头避开阳光,昏昏欲睡。许巽问许子慎,豹子的出现,到底意味什么?
豹子就像是一种源自心底的欲望,催人焦躁不宁。许子慎说,他见过真正的豹子,还知道这种高度警觉的动物却代表着一道要求约束自己、节制欲望的告诫。因为,古歌有云:饿狼食不足,饿豹食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