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凳子

作者:白玉兰    授权级别:C    编辑推荐    2014-12-20   阅读:

  
  (一)
  今天课堂上她教学生认识英语单词chair,她刚想告诉学生chair的意思是椅子,学生们就喊出了“凳子”两个字。她思绪一阵飞扬,像是电线出现了短暂的断路,那个四条腿被铁丝捆绑的像粽子一样的凳子在她脑子快速的闪过。每每此刻她心脏都会有强烈抖动感,灵魂深处那根自尊的琴弦总会被拨弄弹起,留下长长的余音。
  她印象中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家具,一铺黄泥盘的炕,炕的对面本应该放两把椅子或者是两个凳子,因为没有,便又盘了一个炕,只是比对面睡觉的大坑小了许多,这是家里来了客人的落座地。每每此刻,母亲总会歉意的解释道:你看家里的凳子都让孩子拿到学校里去了。言外之意,让客人坐在冰凉的小土炕上,很不好意思。其实她家里就一个凳子,而且凳子的一条腿已经断了,是母亲用铁丝绑了又绑,哥哥才又搬到了学校继续使用。所以心理上能和其他小伙伴炫耀的唯一家具是母亲陪嫁的一张梳妆台。那细致的雕刻工艺,栗子色的外形,能让外人感觉到这家人曾经的殷实和高贵。只是那时村里人知道的是这户当家的是右派,关进监狱了,这是一户被遣返农村的城里人。
  凳子被大哥用完后,二哥继续用。等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三任了。这时的凳子四条腿已经断了三条,就连绑在断腿上的铁丝有的也已经生了锈。她上学的时候母亲又用铁丝把凳子固定了一番,站在院子里看着母亲给自己修理好的凳子,她有点难为情,但又不敢吱声,不能吱声,因为她知道她的家与众不同。凳子面上可能是冬天放过滚热的炉钩烙下了一条深深的黑褐色的烙痕,看着这个被捆绑的凳子,她心理好像也被烙了一下。7岁的她那是还没吃过粽子,多年后她第一次吃粽子的时候,看到那被彩线捆绑的一个个棕体,她的鼻子还没闻到棕香,脑子里却浮现出那个“凳子”。
  她拿着凳子往学校走。人少的时候她把凳子抱在胸前,那被烙铁烙过的凳面贴在她骨瘦的胸膛上。人多的时候她把凳子背在身后,那被铁丝捆绑的凳腿隐藏在她娇小的身后,她好像藏住了自己的隐私。
  因为个子矮小,她被老师安排在教室前排。没想到第一天她的凳子就惹了祸。她的同位下课从她身后出去的时候,凳子上那捆绑的铁丝刮破了同位的裤子。同位哭,老师找,她的凳子那与众不同的模样被公示天下,同学看凳子的眼神是好笑;老师看凳子的眼神是好奇、疑惑,她的眼里留着泪,但却无声。她那脆弱的心理又多了一颗自卑的种子,而且发了芽。多年后她都想寻找一种心灵除草剂,让发芽的脆弱、自卑别生根,但苦于无门。
  开学第二天,教室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个地瓜、玉米充饥的时代少有的富态、贵妇身材的女人,还有校长陪同,把老师叫了出去。她只听到女人面带怨气冲老师嚷嚷:“咋让我们孩子坐在那个位置?那么靠后,上课能听见?还靠个墙根下,黑乎乎的,光线太暗了!”校长和老师的话我没听清。只是在胖女人和校长走了以后,老师走进教室说:“给爱莲换一下位置!”然后是长时间的打量全班同学,在思量着如何调换。她的心陡然一动,举起手说:“老师,我和她换换,我喜欢坐在那里!”老师疑惑的看着她说:“你过去?”老师又好像被解救了一样,说:“好,你先过去试试!”
  她的老师已经故去了。估计她老师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个一直让她颇感自豪的学生为什么喜欢搬着凳子躲到墙根。对她来说,那时的墙根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地方啊!她感觉占据了墙根就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对于她那个搬起来扎手,坐起来还吱扭扭响的凳子来说,像是个宝地。换了位的她心理像是踏上了安全岛,她的凳子不但可以靠在墙边,身后不会有同学走动,而且再也不会刮到别人的裤子,她坐在墙根忽然脑子里还闪现出母亲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她不光给自己的凳子找了一个靠山,还给心灵找了个依靠。
  数学老师来上课,看到娇小的她坐在那个不起眼的地方,对班主任老师喊:咋让她坐哪里了呀?坐在后面的她这次没听见两位老师嘀咕的话语,但她从她们交流时不时看她们的眼神里,她能感觉到对她的赞赏,对爱莲的无奈,惧束。最后老师居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了她一句:“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全班同学都回头羡慕地看着她,仿佛在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举手调位。但她从众多羡慕的目光里看到了一双妒忌的眼神,它来自爱莲,几天之后她知道,爱莲的父亲是村子里的名人。当时的称呼叫“外交”,现在叫“市场营销员”。在一贫如洗的农村里堪称是“国家总理”。
  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凳子宛若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家庭。她坐在教室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凳子。但是每周一次的校会却总让她惴惴不安,因为每次校会学校都要求学生搬着自己的凳子坐在校园里开会。她难忘第一次搬着凳子开校会的情景,众目睽睽之下她像是被裸体站在校园中,搬着凳子站队的那一刻,她始终没有抬头,她不敢去碰击同学的目光,其实也许别人并没有注视她的凳子。
  她站队时前面的同学是谁?现在她已经记不起来了。但是她身后的那位同学她至今难忘。爱萍,一个少言寡语,美丽恬静的小姑娘。是她,在那个让她深处难堪境地时助了她一臂之力。每次开会她只要跑到爱萍的面前低声一句:我的凳子快要坏了,咱俩做一个行吗?爱萍总是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其实爱萍的凳子根本坐不下两个人,前面的她只能将小屁股靠在凳子边上,后面的爱萍则要缀着她的衣服才能坐牢固。每次开会如此,别人可以变换着坐姿,挪动一下腿,在乏味的校会中,找点舒服点。而她俩不行,她俩的坐姿就像一个连体,想分开也没办法。
  因为凳子所建立起来的友谊让她对爱萍心怀感激。那时的她感谢的方式就是放学和爱萍一起做作业,只要是爱萍不会的,她都耐心的讲解。她很想说:感谢你开校会时让我坐你的凳子!但她就是说不出口,或许是那点小小的自尊在包裹着她稚嫩的心灵。多年后上苍的回顾,她的工作单位居然离爱萍的婆家只有一墙之隔。爱萍婚后新开张的理发店成了她经常光顾的地方。爱萍说:“难得你还记得老同学,其他同学都各奔东西,音信都少有,而你还这么在乎同学情谊!”她经常给爱萍的孩子买儿童玩具,不时给爱萍买件时髦衣服,每每爱萍感谢她事,她总想说:感谢你上学时让我坐你的凳子!但还是说不出口,或许凳子那被捆绑的伤腿,就像她心灵的伤疤,不愿被解开。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走在那条最繁华的的马路上。在通往单位的拐角处,三三两两的几个村民指着马路边在议论着,好像此地发生过什么。当她走进单位,听到同事对她说:“你同学出车祸了!”“我同学?谁呀?”“你经常找她,开理发店那个呀!”心狂跳,手发抖,“咋样?去医院了?”“听说当场就没命了!”眼前的人和物在恍惚,两行热泪顺着她冰冷的面颊流了下来。短暂无声的沉默,她转身跑出了单位大院。
  她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踏进爱萍昔日的小窝,满院子站满了爱萍的街坊邻居。看着躺在厅房里的爱萍,她想哭,哭不出来,任凭眼泪狂奔。她想喊,喊不清楚,任凭话语满腹。众人将爱萍抬上灵车,目送着灵车缓缓驶离,她哭喊出了一句话:“爱萍,谢谢你让我坐你的……凳子……”“凳子”俩字沉重悠长,悲切凄凉,瞬间淹没在了送葬人们的哭泣声……。
  她不喜欢她的凳子,但又很爱惜她的凳子。因为她知道这个凳子没了,母亲会怎样的作难。按照学校的要求每周五打扫一次教室,值日生需要把所有的凳子搬到桌子上,清扫完地面后再将凳子搬下来。就是这一搬一拿,对她的凳子来说就像是要经历一场拳击一样。每个周一走在上学的路上,她的心都会惴惴不安,因为她能感觉到她的凳子的状况在每日俱下,像一个衣衫褴褛,风前残烛的老人,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于是每个周五要放学的时候,她都会跑到负责值日的女同学面前说:“值日的时候你搬我的凳子吧?我的凳子要坏了,麻烦你小心一点。”近乎哀求、无奈、讨好的语气至今让她难忘。母亲常唠叨的:上天难,求人难!这句话让她在幼时就得到了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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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推荐: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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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这是典型的托物言志,睹物思人,构思立意更像是散文而不是小说。叙述方式,中间的串场,开头和结尾,都活脱脱一篇优美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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