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的老舅来看我们,坐下第一句话竟是,“臭美个啥,不就一农民工嘛。”
我骇然,赶紧抻了抻靓丽的高档花裙子反驳,“哪有,人家是城里人儿。”
无良众人嗑着瓜子,围观哄笑。
老舅拿眼睛翻我,“你爷是农民不?”
“是!”
“你爸是农民不?”
“是!”
“你,进城前是农民不?”
“是,拾过棉花、耪过地,割过麦子、镐过草……”
唉,就差说段数来宝。
——“这不就介了,养得再白再嫩,也是农民工。”老舅嗤笑连连。
我无言以对,捏着白嫩的手指缩墙角画圈。
众人哄笑更甚。
老舅笑着拍我的肩,“老舅也是农民工。从村里到城里,自己一步一步奋斗出来的,不丢人……农民工多好,可以落叶归根,可以脚踏土地头顶天,踏实。”
这话简直太戳人心窝子了,我点头,然后捅捅老公,老公与我组团点头。
回来后,总结过年感受。
忽然发现,这次收获从未有过的大。
老舅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我真的就是一农民工。
原来,从出生便带出来的土的属性,已成为我这辈子洗也洗不掉的深刻烙印。
原来,我们自骨头里不能否认的事实,便是金玉其外下,亘古不变的那抹褐色深沉。
记得那年,我就是背着一个农民工制式的编织袋子,走进大学校门的。
当时,我地道的唐山话曾被人前人后的传颂。同学说,象唱歌似的,每句尾音都能拐成山路十八弯。
还永久流传下来最精典的一句,“百货大楼~~~~~~~~~~~~”
于是,羞愧难当的我开始学习普通话。这一说,就是几十年。
再后来,我进了北京城,脑门上顶上了公务员的大红戳,便觉得,自己是北京人了,是万人瞩目的首都人民了,是大城市来的了。
然后,身后阿Q的尾巴耀武扬威的翘上了天。
经年更叠,不知不觉中,那层名叫“土老帽”的包浆,一点一点在钢筋水泥的攻势里慢慢褪去。
而内心,也似乎已然忘却了来时弯延平坦的那条乡间小路。
直到有一天,读了王蒙的《我爱喝稀粥》。
他在这篇散文里是这么说的,“新下来的玉米,有时候加上红薯,饭后喝上两碗,一可以补充尚未完全充实饱满的胃,二可以提供进餐时需要摄入的水份,三可以替代水果甜食冰激凌,为一顿饭收收尾,做做总结,把嘴里的咸、腥、油、腻、酸、辣味去一去,为一顿饭打上一个名号……”
字字珠玑的言语,读之有味,品之成津,于舌尖味雷间惊涛骇浪的徘徊过往。
馋得我不能自抑。
下班回家,风风火火的滚水,熬粥,切咸菜,大呼小叫的招呼老公——同吃同吃!
吃得满头大汗。
……然后,退去满肚火热,却是恁个空落落、无处牵挂。
夜半三更,哄孩子睡觉后,与老公研讨,“怎么就没那个味儿呢?”
老公回,“你手艺忒差。”
我愤然,却无从申诉。
回家过年,满眼肉山酒海中,舔脸求老娘,“妈,嚓顿渣子粥呗。”
老娘奇怪,“这孩子,大过年的咋想吃它呀。”
老公边儿上解惑+嘲笑,“您闺女受刺激了。”
再老的闺女也是娘的宝。于是,大铁锅洗净添水,抱大捆的柴木生火,待水滚开后放渣子,用大铁勺子沿边搅动,片刻功夫,满堂屋的热气腾腾。
拿个小马扎坐在边上儿,心里满满的欢喜。
粥熬得后,盛进大口盆端上来。
盘着腿,坐在滚烫的坑头,盛上一大海碗黄澄澄的粘粥,正对着的,是梗硬的一碗老咸菜。
踢溜踢溜的一口热粥,咯嘣咯嘣一条老咸菜,嚼得地动山摇、连绵不绝。
儿子嫌弃的躲出一米开外,“妈,忒奔放了。”
翻眼训他,“懂什么,这才叫香。”
噢,原来只有在这种仪式般的程序之下进行的,才是心底最久远的那个味道。
我恍然大悟。
年味未退的时候,同事让我看了一则短笑话,内容记不全了,只记得说,“打工仔回家过年,换上花棉袄、军大衣,村里人叫其二妞、狗蛋、大伟……,过完年进城,换上西装、职业裙,人称呼jack、Dave、吴小姐、李先生……”
读后,想笑,却又无尽苦涩。
讪讪对同事曰,“我就那二妞。”
其实,农民工怎么了。
农民工是一群真正懂得“活着”的人。
如两栖动物,在繁华与贫瘠中能够自在穿梭。
似春来候鸟,无论飞的多远,总能找到堂前旧巢。
农民工是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职业。
可以海阔天空的飘泊,因为有家的港湾在静静等待归航。
可以高耸入云的枝展,因为有厚实大地默默的支撑。
可以人前弯下坚强的脊梁,而背后是亲人视你若神祗的目光。
鸟倦归巢,叶落归根。
土了一生一世,岁月终将会把流浪的灵魂送回来时的路。
而路的尽头,便是故乡。
农民工的人生轨迹中,不是阿“Q”,更多的是“O”,圆满至此,无怨无憾。
最后,把赵雷《画》的歌词发给大家共赏。歌词很美,一如唱着歌进入黑甜梦乡的农民工的梦: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
把我画在那月亮下面歌唱
为冷清的房子画上一扇大窗
再画上一张床
画一个姑娘陪着我
再画个花边的被窝
画上灶炉与柴火
我们一起生来一起活
画一群鸟儿围着我
再画上绿岭和青坡
画上宁静与祥和
雨点儿在稻田上飘落
画上有你能用手触到的彩虹
画中由我决定不灭的星空
画上弯曲无尽平坦的小路
尽头的人家梦已入
画上母亲安详的姿势
还有橡皮能擦去的争执
画上四季都不愁的粮食
悠闲的人从没心事
我没有擦去争吵的橡皮
只有一支画着孤独的笔
那夜空的月也不再亮
只有个忧郁的孩子在唱
为寂寞的夜空画上一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