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感到很难受。
　　寒风瑟瑟的冬日，他从衣柜里挑选出了一条纯黑色的围巾在脖子上缠绕了整整一大圈，又找出一顶同样纯黑色的毛线帽子戴在头上才出的门。
　　整个冬季，他都穿着厚厚的呢绒大衣。有时是黑色，有时是灰色那件，今天穿的是墨蓝色。
　　他要出门去见一个人，想到这里，他突然就感到很难受。这么冷的天谁愿意出门呢？
　　南方的冬日，不像北方，就算冷也是冷得干爽，飘飘扬扬的雪花簌簌地落下，冷冽而素美。而南方，是阴冷而潮湿。天空憋着一口气跟人较劲，既不吸进去又不吐出来，就这么鼓在腮帮子里，对谁都是一副冷脸。
　　“操。”他暗自骂了一句。他走在刚被雾水浸润得湿漉漉的马路上，想到要去见她，就真的开始难受起来。这难受不是心里的难受，而是一种肚腹胀气似的提不起精神的难受。
　　早上他还在睡梦中时，她就打电话过来吵醒他。她说，如果你今天不来看我，我就跳楼。我说到做到。
　　他了解她，她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的那种人。所以他只好穿戴成厚厚的一坨，顶着刮骨的寒风来到她的住处。

　　进门后，一阵暖热的空调风向他扑面而来，他那难受的感觉顿时好了很多。等脱下帽子和围巾挂在墙上，他才开始注意今天的她。
　　她长发散散地披在肩上，干燥而凌乱，身上裹着一件薄型睡袍，有点遮住本来姣好的身材。一张脸还没有来得及化妆，有几点小小的雀斑，但也仍不失为一张美丽的脸。
　　她拉他坐下，问他喝不喝什么东西。
　　有什么事，快说吧。他说。
　　她听到这句话，竟有点害羞，脸上渐渐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但那神情却是好似面对夕阳下落时的悲哀。
　　那个……我怀孕了。她说，你觉得怎么办呢？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起身走去阳台，那步子很平缓，也很正常，像再正常不过的只是一件从客厅走向阳台的小事。
　　怎么，要吹冷风吗？她有点疑惑地问。
　　他当然并不是想要吹冷风，他刚在外面的冷风中吹了这么久，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再吹一秒钟的冷风，他现在只想躲在被窝里，用脚把被子裹起来，像一个蚕蛹一样在里面安然入睡。
　　但是他依然没有放慢步调，站在了阳台前，把防盗窗开了一丝小缝，让冷风嘶嘶地吹进来。然后他觉得不够冷，又把窗户开大了一些，他的鼻尖瞬间就冻僵了。
　　她仍然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望向他，像是在等他一个回答，又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良久，他把窗户关闭，转过身问她：“你想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他走回来坐在沙发上。
　　她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去给你做。”然后就去厨房叮叮当当地鼓捣了。
　　他看着她穿着睡袍的粉红色身影，突然觉得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早餐。
　　过了一会儿，两碗鸡蛋面摆在了眼前的茶几上。他在沙发上搬了一个垫子放在地上坐着，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鸡蛋的边煎得有点焦，但一浸在面汤里就软了。他用筷子插在鸡蛋中间就开始吃，把摊得扁扁的鸡蛋吃到一半，就开始吃面，发出呼呼的声音。面很烫，但他想他是真的饿了。
　　“蛋有点糊。”他在口中的面嚼完与下一口面还未来得及送进嘴里之际迸出这样一句话。
　　她一听这句话就哭了。
　　开始她只是低低地啜泣，后来她直接扑在沙发上嚎啕大哭，他终于没法吃面了。
　　“糊了我又没怪你，下次注意点就好了。”他说。
　　“我知道你不想负责。”她把哭声又转回啜泣然后说。
　　“你让我想想好吗，让我想想。这个冬天真他妈太冷了，脑子什么也想不了。”他声音里带着点愤怒，又带着点无奈。
　　“你滚。”女孩说，“你马上给我滚。”
　　他走到门口再次戴上他的纯黑色绒线帽和围巾，出门去了。关门的时候，门咔嗒的一声，他知道他已经关上了一个世界，他感到有点可惜，但他并不难受了。可能是因为吃饱了，在这样寒冷的冬季，只要吃饱了就不会难受。

　　此刻他已早已没有睡意，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他看见一个咖啡屋，就想进去坐坐，但忽然想到自己出门得太匆促没有带一分钱，于是就转变主意想去公园转转。
　　附近有一个很近的公园，很小，但一到周末就很热闹，到处都是小孩子在里面平整的道路上自由自在地滑旱冰。有时候一不小心，他们还会撞到你，然后就爬起来向你吐个鬼脸就继续溜走。
　　他一惯觉得那些小孩子在安安静静的路上滑来滑去很招人烦，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去公园看看那些小孩子，看看他们滑旱冰的姿势。
　　可是今天公园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因为的确太冷了吧。是啊，这种鬼天气谁还愿意出门呢？他责怪自己刚才没想到这点，害自己白白来公园扑了个空。
　　于是他就百无聊赖地跟着草坪中一条有点曲折的石子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烟，酒，巧克力，女人，公司的报表，办公室里那只垃圾桶……这些东西通通一股脑儿冒出来，谁也没有叫它们冒出来，可是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冰箱里馊掉的剩菜，洗衣机里待洗的被套，沙发上的袜子……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这个冬天真他妈的不适合想任何事情，就应该躲在被窝里冬眠！等所有的寒冷都过去了复苏才好。他愤愤地想。
　　他的手脚都冻僵了，他的帽子上沾满了露珠。路边有湿漉漉的木椅，颜色暗灰暗灰的，公园里的树叶上都结了一层霜。他忽然就想起女人那霜一样白皙的面孔和霜一样白皙的身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