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吃惊地看了一眼中年女人,转过疑惑地问年轻男人:“她不会说话吗?”
“我也不清楚,她坐在这儿一直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太冷了。我试图给她一块毛毯,让她把自己裹起来暖和一下,可是她拒绝了。”年轻男人无可奈何地说着,一丝厌烦的表情从脸上隐隐约约地飘过。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女孩依然固执地问。
“该想的我都已经想完了,要不你来试试?”年轻男人说着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下,给女孩腾出更多的空间来。
“阿姨,你会说话吗?”女孩从椅子上站起来,极其自然地蹲在中年女人的面前,轻声地问道。
中年女人的双腿像被刺扎到了一样,连忙朝后缩了一下,因为太过用力,他的脚后跟不小心碰到了椅子下面的木板上,发出了“嘭“的一声,打破了整个房间的沉闷。
“阿姨,你愿意留在收容所过冬吗?”女孩似乎并没有发觉女人高度紧张的神经,继续柔和地问道,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的光芒,就像火炉里燃烧的炭火一样。
中年女人终于抬起头胆怯地看了女孩一眼,然后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或许,她根本没有点头,只是因为在椅子上坐的时间太长了,脖子上的肌肉很难再支撑起头部的重量,所以才顺从地把头垂了下去。
女孩重新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衣服上的土,然后对年轻男人说:“那你带她去安排房间和床铺吧。”
“跟我来。”年轻男人一边走向门口,一边伸出食指朝中年女人指了一下,继续说:“你——!跟我来。”
女人依然沉默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皮不停地耷拉下去,仿佛立刻就会睡着似得。我伸出左手,悄悄地捅了一下她的胳膊,她依然无动于衷地坐着,半边的身体倾斜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弥漫在我周围的臭气越来越浓,甚至超越了牢房里面刺鼻的味道。我稍微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想把女人的身体从我的肩膀上移开,可是我发现她除了没有移动,甚至要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全部朝我压了过来。就在她的头安稳地靠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终于看到女人嘴唇上的硬皮下面溢满了鲜血。那些殷红的血液凝固在她苍白的嘴唇上面,我敢确信那是她身体上最干净,最纯粹,最真实的颜色。正是那一点鲜血,才让我真切地感觉到,此刻靠在我肩膀上的女人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可是,究竟是什么逼着她过上了流浪的生活,我始终想不到合理的缘由。她甚至连普通的乞丐都不是,她每天蹲在垃圾桶边翻找各类食物,挑拣各种衣服。也许她真的是个哑巴,也许她还是个疯子,也许生命对她来说已经成了一种累赘和负担,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去。她对生活的麻木,正如同我对生活的绝望一样,我唯一和她不同的地方,就是我还有廉耻心,还有继续苟且偷生下去的渴望。或许生命对她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生活对她来说,只是顺其自然。
难道,这就是生命?我低头看着女人熟睡的脸,在厚厚的污垢下面覆盖着这个世界上最祥和,最宁静的面孔。
(二)
我坐在收容所的长条椅子上,从对面窗户里射过来的阳光像海水一般将我彻底淹没,那些明媚耀眼的光线像一把锋利的刀刃,笔直地刺进了我的眼睛里,在某些瞬间,我感觉眼前一片朦胧,除了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七年来,我已经彻底习惯了露宿街头巷尾的生活,我对钢筋水泥堆砌起来的空间感到莫名其妙的的压抑和恐惧。整个冬天,我都徘徊在城市的边缘,路过了一个又一个垃圾桶,目睹了一场又一场生活悲剧。
在这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被迫坐在收容所的椅子上,接受工作人员的审问。收容所里的温度很高,虽然暖气暂时停止了供暖,但房间里的温度至少在零度以上。我被冻僵的身体在温暖的房间里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这种消融不但没有缓减我的寒冷,反而使我逐渐清醒的身体变本加厉地颤抖起来。
我的旁边坐着一个30多岁的年轻男人,他双眼呆滞地看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眼睛里写满了灰暗的故事,整张脸因为沉默而显得非常憔悴,和他的年龄一点都不匹配。
年轻男人的双手机械地交叉在一起,一动不动地放在微微分开的大腿上面。他的手指上几道明显裂开的伤痕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右手食指的指甲盖像一粒黑色的纽扣轻轻地盖在上面,指甲的周围是一圈褐色的血痕。
一名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和一支透明的圆珠笔,耐心地坐在我的斜对面,他每抬起头看我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在本子上迅速地动笔写起来。我好奇地盯着工作人员的一举一动,仔细地端详着他写字的模样,试图通过他手指扭动的痕迹来判断他本子上记录的内容。可是,他的手指像一条灵动的鱼在笔记本上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我越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指,越是觉得茫然无知。
“你是哪里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里还有什么亲属?”工作人员甩了甩从额头上垂下来的刘海,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道。
坐在我旁边的男人挺直后背打了一个哈欠,我感觉到他的胳膊随着摇晃的身体动了一下。当我抬起头重新面对工作人员的眼神时,我突然想不起他刚才问了我什么问题。
我沿着太阳光线看到窗户外面一颗榆树正在随风摇摆,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正从这边的树枝飞到那边的树枝上。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我看到澄净蔚蓝的天空像一些不规则的玻璃碎片,被魔术师巧妙地拼接在一起。
那应该是七年前的一个下午,天空像今天一样蓝的发亮。那天,我站在喧嚣的马路对面,等着8岁的儿子从对面的学校里走出来。几个卖瓜的男人正围着一辆三轮车坐在西瓜摊前打扑克,一个男人的嘴里叼着一片从西瓜上扯下来的叶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另一个男人一边看着手里的扑克牌,一边抬起头冲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吼道:“卖西瓜,下午的西瓜便宜卖!一块钱两斤,两块钱五斤!”
明晃晃的阳光像瀑布一样从我的头顶上倾泻下来,我像一个游离在世界边缘的灵魂,麻木地注视着眼前陌生的情景,一阵刺耳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听到那个卖西瓜的男人熟悉的声音:“卖西瓜,卖——,不好了!出车祸了!”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把我包裹着带进了车祸的现场,一个小男孩正奄奄一息地躺倒在血泊中,一股细细的血流从他的头顶上慢慢地流淌出来。小男孩的跟前停着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卡车因刹车太猛而撞倒了绿化带的防护栏。
许久之后,我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大声地吼叫着:“家属有没有到事故现场?”
一个陌生的女人推着我的肩膀走到交警跟前,颤抖地说:“她就是死者的母亲。”
我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前,感觉时间在一瞬间静止了。后来,一个男人走到我跟前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愤怒地冲着我说:“儿子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虚无缥缈。我伸出麻木的双手推开拥挤的人群朝外走去,一个声音说:“快去拦住她,她好像疯了。”
那个愤怒的男人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悲痛地说:“让她走吧。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了。”
从那个下午开始我便沿着公里一直朝东走,我已经记不清自己走了多长时间,也记不清自己路过了多少个村庄。我从黎明走到黄昏,又从日暮走到凌晨,直到走出了那一幕痛苦的记忆,直到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容所里的暖气渐渐热了起来。我的身体像一块坚硬的冰,随着房间里温度的不断升高,慢慢地融化成一滩死水。我的肩膀,我的双脚,还有我的耳朵和眼睛,越来越沉迷于这种舒适和温暖。
当工作人员要带我去安排房间和床铺的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自从儿子被车撞死以后,我便一直生活在绝望和哀悼中,我要用我有限的生命来为自己的失职赎罪,我觉得只有将我的身体处于寒冷和痛苦之中,我的心灵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