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升看着他爹眼泪在里面打着圈儿，就是不出来。东升像是在很认真地听着，又好像是没有在听。
　　东升的爹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一道灵光闪过脑子，他说：东升，你说你为什么要自杀？
　　东升刚开口要说话，他说了一个字儿就停住了，因为他好久没说话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就咳了咳，继续说：你问这干什么？
　　东升的爹说：你要死了，我也活不了啊，我总得死个明白吧。
　　东升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要自杀，反正我就觉得我需要自杀。
　　东升觉得没有理由的自杀是最有理由的自杀，东升的爹认为没有理由的自杀仅仅是因为东升疯了，所以东升的爹心里突然笑了起来，他想疯了总比死了好。
　　东升的爹对东升说：你要给我想出一个自杀的理由来。
　　那天晚上东升没有自杀，因为他想不出自杀的理由来。
　　彩霞那天从胡同里出来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她笑一下，又哼一声。她出来的时候感觉起了点风，其实她在胡同口边左右徘徊的时候，这股风就存在，只不过她没感觉到罢了。她平日里不穿的大红外套在风里扬起了它的俩角。她在大街上越走越快，越快她就越感觉到那阵风像把刀子，突然她就看见一堆刀子朝自己飞过来，她就站住了。轮胎磨在地面上的吇声持续几秒，一辆大货车轰地一下就出现在她的前面，她觉得那辆大货车是从地上突然冒出来的，驾驶室的车窗那里长出了个肉肉的脑袋，脑袋发出的声音冲撞着刀子般的风：找死啊！
　　她看着那辆大货车从她身边贴着过去的，像那些风里的刀子一样几乎划到了她的肌肤。
　　彩霞在那辆大货车走后重新进入了忧郁的世界里，那点烦恼，那点忧郁，使她不自觉地直流眼泪。她不知道自己在哭，她抹了一把脸，她以为是天下雨了，她跑起来，狠不得变成风。她走到小商店旁边的电线杆子止步了，因为她跑累了。她手扶在电线杆子上，哭一声喘一口气。
　　彩霞摸着电线杆子突然回忆起了刚才在胡同口的那根电线杆子，她奔着电线杆子急匆匆地走过去，但她最终目的不是电线杆子，而是电线杆子前面大约十厘米的胡同口。而她就要在那个胡同口准时地以一种自由甚至说是理所当然的姿态优雅地出现在胡同里，每次她的拐弯激起了她强烈的心跳。每一次她都希望碰到东升，其实：她也在等待。
　　事实上在那天彩霞“巧遇”到东升的前面，她作过几次同样的等待，前几次落空的等待使她在那天看见东升之后造成了一种巨大的收获感，就好像是自己种出的果子终于开花结果了。她坐在电线杆子旁边的小摊子前仔细回忆起了刚才的相遇，说是仔细，实际上彩霞只对东升的头作了细致入微的观察，东升低着头在彩霞的面前，彩霞就看见了东升黑压压的头发像一坨牛屎搭在头上，她看见了他头上的几根白发在他头上若隐若现，她眨一眼就就不见了，然而紧接着她看见了更多的白发在东升的太阳穴边上隐藏在浓密的黑头发里面。
　　第二天的东升有点儿憔悴，他夜晚的烦恼变成俩个黑眼袋挂在他眼睛上。在他爹早晨开门的声音中，他从床上坐起来看着窗外，一缕瘦长的阳光沿着最高的窗沿斜着落到被子上，他掀开被子，打了个哈欠，穿上衣服走到窗户边上推开天窗，阳光就像水一样泼到他的脸上。他眯了下眼睛，马上适应了这新的一天的强烈的阳光。他看到他爹像个木偶人一样左摇一下右摇一下地走到院子的门口，从昨天到今天，东升觉得像是活了十年，而他爹更像是活了十年，头上长了十年的白发，十年的皱纹在一夜之间都布满了他爹的脸。他爹在院子门口望了一下，又摇摇晃晃地回到院子中间坐下，他端着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放下，眼睛望着他前方那扇门的更前方，像是在享受着什么，但更像是在等待。
　　东升不再想自杀，在他放弃那个等待之前他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朝他爹喊着：爹，你头发白了！他爹像是没听到一样，依然坐着不动。
　　他出了房门又朝他爹喊：爹，你头发全白了！
　　他爹还是没答应。
　　他走到他爹的面前对他爹说：爹，你头上一根黑头发也没有了。他看见他爹低着头，他跪下眼睛斜向上望着他爹的眼睛，他看到他爹的眼睛闭着，他把耳朵贴近他爹的头，听不到他爹的呼吸。他以为他爹睡着了，他就推了下他爹，叫了下他爹。他爹还是不醒，他踢了他爹俩脚，还是没醒。
　　后来王叔告诉他：他爹死了。
　　彩霞不愿伤心的时候，她就哭起来，她哭起来就不伤心。那天她一直伤心到她后面的小摊子走了，太阳下了山，金色的夕阳从她后面升起来。突然她就不想伤心了，于是她就哭了起来。路上的人们奇怪地看着彩霞，觉得彩霞是个疯子，彩霞看着那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的那些人，彩霞觉得他们也是疯子。她右手擦着眼泪，过一会儿，她左手也用上了，她一边走一边双手擦着眼泪，擦干了眼泪她就可以走一段，但很快泪水又模糊了她的眼睛，她看见的人变成了影子，看见的路变得坑坑洼洼。她一直向前走，她甚至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往前走。
　　伤心的东升带着绝望出现在西祠胡同口，他的表情凝重，他的眼睛在望着前方，又好像是没望着前方。他急切地向西祠胡同的方向走，他来到了胡同口。
　　十字路口的疑虑使彩霞不再那么专注于哭了，她猛然抬起头来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她的左边是繁华的市中心，她看了看右边，是一条胡同。这时东升就看见了彩霞，彩霞的出现使东升看到了希望，东升在一度沮丧之后第一次感觉到紧张，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从心里跳出来了一样。他的眼睛里马上有了活力，它死死地盯着彩霞。东升的出现使彩霞感觉到了一种惊喜。
　　他们望了彼此一眼，但没说什么，他们朝彼此走过来，他们离彼此越来越近，他们越来越能嗅到彼此的味道。他们在思考着等下该说些什么，最后他们站在相隔一米的地方无话可说，因为彩霞不是东升等待的那个彩霞，东升又不是彩霞等待的那个东升。他们见面显得有点儿尴尬，接着他们朝彼此望了一眼便接着往各自的前方走，于是他们擦肩而过，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东升用余光狐疑地瞟了彩霞一眼，彩霞用余光狐疑地瞟了一眼东升。彩霞走得要快些，东升走得要慢些。但最后他们都在胡同口的地方回了头，那时东升看见了那个他等待的彩霞，彩霞看见了那个她等待的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