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村轶事23 使女恋情

作者:行吟者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14-02-21   阅读:

    子灵

  苓儿在外公的狗皮褥子上睡着了,妈妈让我给她赶苍蝇。说,叫妹妹多睡一会儿,苓比我小四个月,生在凄风苦雨的深秋。

  妈妈给外公搓火绳,外公在用柳条编篓子。

  虽说已是夏末,太阳下面还很燥热,暑气里散发着干草味,艾蒿味,旱烟味,狗皮褥子味。连草桥边上的牛粪味也传到这儿来了。瓜棚前大柳树下却很凉爽。细河水卷着沙子沙沙地响。瓜籽盆上总是盘旋着几只大麻蝇,嗡嗡地叫。我爱听这声音,它使人昏昏欲睡。而在悃倦的朦胧中,幻想就会飘忽飞来……

  “那个畜牲来了?”外公这样问妈。

  “来了,玉姐还是不让他见孩子。”母亲向睡觉的苓儿扬扬下巴,“这不,送到这来了……他就在庙里打转……也是,好不容易见面,见面就争,说死也要见苓,到底是骨血呀!”稍后,妈又说:“小苓长的可真像他。瘦高个子,戴顶凉帽,穿一件灰绸长衫,一表人才,难怪二姐丢不下他……”

  “没什么好结果!”外公放下手里的活,拿起烟斗,拾一个小干技挖斗锅。

  “听说他家老太爷已经同意让儿子收她做小。”妈又说,一面拾起蒿草继续搓那火绳,“可那刁媳妇不答应。只让她做丫头,不给苓儿继承权。人家娘家有势力,跟日本人有勾搭,在奉天还开有当铺。”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外公装了一袋烟,掏出火镰,从它的小皮夹里捏些火绒和一块小火石,用左手捏着,右手握着连在皮夹上的半月形的钢制的火镰,猛一击打,火星燃着了火绒,点起一袋烟。他吸了两口继续说,“我给大帅当差,见得多了,许多念书的跑出来当兵,都是为了家里的亲事……”过一会他话头一转,“不让孩子见他,做得对,孩子要跟爸爸怎么办?那才揪心呐!”

  “你现在知道心疼孩子了,”妈妈说,“当初怎么不管我们?说走就走。我和爷爷没吃没烧,小明子(我老舅)冬天睡凉炕,搂个狗崽儿……”母亲说不下去了。外公也不语。许久,他才悠悠地说:“日子太苦了,想发财。穷人当兵,不死,熬到官就能发财……现在你们不都在我身边吗。我不会再成家了。我造的孽太多了……说实在的,我现在就想和外孙在一起。”

  听到这儿,再看苓儿瘦瘦的小肩膀,我的心一酸,突然哭了起来。我爸爸在监狱,我还能见到他。小苓子没有爸爸,将来她的孩子就没有外公,他们到谁的瓜地里去玩呢!

  苓儿睡醒之后,我们便跑到路边的荒岗上去采灯芯草,让妈妈编毛毛狗。岗子上的花很多,有白色的山丹,黄色的金针,淡紫色五瓣的铜锤草,还有串红,矢车菊,它们有时成堆,有时零星地散布在艾蒿,车前子灌木楂子和杂草间。那各色的花瓣,藤丝和草叶一忽儿沾在苓的裙子上,一忽儿又飞到她的头发上,全是因为她疯跑的缘故。

  忽然,我看见了在路的南头站着两个人,正注视着我们,有点逆光,但也能辨出女的正是吴姨。

  “你妈来了。”我叫苓儿看。苓儿站下了,手搭在额上遮住阳光,望着我指的方向。看清是妈妈便捏着花草向她奔去。她那细长腿,跑起来像个小马驹。我也回到母亲身边。此时母亲已搓完火绳,正给外公缝褂子。他停下针,注目那边缓步走来的三人。

  苓儿牵着妈妈蹦蹦跳跳走在路边。那戴礼帽的高个子男人,提着长衫的开襟,跟在母女后面。

  在他们走到面前的时候,母亲便站了起来。那人见了外公摘下帽子,双手握在膝前。他长着长方脸,眉目清秀。吴姨介绍说这是周先生的长兄——子灵。那人便谦恭地说:

  “舍弟子秀和子杰很敬重外公,多次谈起……”

  外公让妈妈移过凳子,同时感叹说:

  “子杰是个人才,可惜英年早逝。”外公是见过世面的,撇起文词来。

  我五岁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英年早逝”是怎么回事,但我记得很清楚,外公没有说“他死了”。而那个叫子灵的人也没有表现出悲伤,只说:也许那是他最好的归宿。

  之后,他们又谈了些庄稼和生意。周子灵在辽阳开了个商号,收购棉花和苘麻。这都是日本人监管的物资,军需品,利润相当丰厚。他能经营这一行,是借了他丈人的光。

  外公和这位少爷似乎没有多少应酬可谈,便去摘晚熟的西瓜款待客人。我母亲拉过苓儿的手夸孩子的身量和眉眼。这时那人从长衫里掏出一个洋娃娃。苓儿的眼睛亮起来,她母亲顺势说,快谢谢。那男人把娃娃递过来,又给了我一个小汽车,一面静静笑着。我向他弯了弯腰,苓儿怯怯地抱着娃娃。她妈便说:你领伯伯(当她说这两字儿的时候,略显迟疑)去岗上看蝴蝶吧。她走过去,一手搂着娃一手埋在那温暖的大手里。

  他们走了几步,她还不时地回头用眼睛溜着妈妈。妈妈鼓励地扬起下巴。她的胳膊便自然地悠当起来。

  “看那爷俩多像呀!”我母亲说着又拾起针线。

  的确,从背影看两人的身材骨架都极相似。苓儿快步扬起小腿,花裙子一摆一摆。那人微微向苓儿躬着身。似乎慢慢地问什么,丝绸长衫优雅地飘动着。

  吴姨的眼泪滚落下来,喃喃地对母亲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使女

  当初——吴姨继续说——爹听说妈让我去周家,就打她,烧火棍都打折了,结果还是他送去的,那年我才十三岁。……现在两人的坟都快平了,蒿子长的倒挺旺,狐狸掏了个洞……我有好些年没上坟了。今年清明带苓到那坐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哥死的早,没成家;爹也没有兄弟姐妹——他这一枝就算完了,和他一起栽到了泥塘里……

  我在坟前坐了一个时辰,苓在捉蚂蚱……哭都哭不出来。细想,人这一辈子真没意思:他们卖了亲生女儿,自己也没活两年,到头来就是这个样子,狐狸掏个洞……

  二妹妹,我有时想他们,有时也恨他们,看不起他们。活个啥劲,就跟那牲口一样,伸着脖子驮那点破烂,在泥里跋涉……真不如宝子他外公出去,拿起枪。看我爹给财主沤麻满腿起的红点子,脚上扎那么多血口子。踩上牛屎都不洗,倒头就睡,就跟那猪打泌一样。

  过年给他做件新棉袄,东家犒劳他们,呕了一袖子烂菜汤。一个大字不识,不知道‘子午卯酉’,也不会算个账,那酒席是那么好吃的吗?人家是管饭不管酒,他两顿下来,用了三个月工钱,憋了气,回家就打人;把妈折磨死了,自己也没活多久,栽到泡子里,是醉酒还是自杀?那一年我才十五岁。

  爹死的那天,也是一个夏天,我回去了,邻居们把他埋了,用家里唯一的一个破柜,还钉上块门板怕底子撑不住。当时我还没觉得怎样。过了三天,夜里下大雨。我猛然想起爹的那个窝,那间破房子,想起那破窗子,灶上拔掉锅现出的那个黑洞。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大哭起来;我害怕,这才意识到,在这世上拉我的最后一根线,断了。

  我顶着雨跑了十几里路,跑到他的坟上,号啕痛哭。他在时,常找我要钱,不管他骂我也好,气我也好,我都能听到他的声,看到他披着破棉袄,拖着破靰鞡的背影。现在什么都没了,烧了,连给他缝的那双穿了三年的套裤全烧了。那晚上雷雨交加,我哭的没劲了,这时一件雨衣披到了我的肩上——是子灵。他牵着马站在我的身后。

  回到周家,我病倒了,一连十来天,子灵请医抓药。他还对他爹妈说玉莲没家了,在我们这儿,要是我们不当心,有个好歹,乡绅们会有非议,有损家风。他妈也连连念佛。直到我能走动,他才回辽阳。自那以后,我便敬重他,有了这份情,这份孽债,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吴姨不讲了。

  就在子休到河村的第二年,他大妈把玉莲送到他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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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黄尘刀客   精华:黄尘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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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黄尘刀客:
一段恋情委婉缠绵,又盛载着历史沉重感,沧桑阅尽,化一抹人间烟火,才情洋溢,作一篇动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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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5

  • 行吟者

    河村轶事是一部长篇系列小说。有三条线:1,子休和金翁办私塾寻桃源梦。2,外公和子杰的忼日情怀。3,子灵和吴姨的爱情纠葛。三条线交织在一起。轮番出场,步步深入,推动剧情发展。如本章前面就有“吴姨母女”、“苓儿妹妹”、“柳堤埙音”、“摩登女郎”、“媒婆尤婶”是发展着的一条线。s

    201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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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谢我的好友黃刀精彩的,饱含诗意的评论。

    201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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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确实是动情的故事。

    201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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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谢玉洁对拙著的赏读,对笔者的鼓励。春安。

      201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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