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着,他一推就进去了,里面是比巷道更幽暗的暗,他的眼睛努力地沿着白色的墙壁寻找光亮,没有想象的墙毯,锦绣绣花,更没有西方油画,墙面光光的,在阴暗里显得钝白,一个小电视在客厅对面墙上挂着。老赵只顾看,走不到两步,差点摔了一跤,低头一看,原来是瓷砖松了,翘起一个角。他的眼睛沿着地面看,到处是松松跨跨的地砖,每一块边沿都是黑黄色,仔细看,才能看出它本来的白底蓝花。
除了茶几,冰箱,旧沙发,没有想象的橡木家具。
走一步,脚下地砖发出哐哐声,老赵只好小心地走,他像半夜里从某个角落钻出的小老鼠。
大鹏,大鹏……你在哪里啊?老赵压着嗓子喊,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把门关了,进来吧,我在床上。客厅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传出声音。
房间很小,只有一间床,一扇大窗豁然地亮着,就像这个房子的眼睛。
你怎么了?老赵望着睡在床上的大鹏,曾经年轻帅气,现在变成一个瘦弱的老人。
他的国字脸,大骨架,在肌肉松弛、变少后,显得空旷、寥落。
老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生病了。
你的家人呢?
一言难尽,当初离开朴芬后,我娶了翠玉,以为好生活从此开始了。可是过了十来年,突然企业转制,我们都下岗了,下岗后,为了生活,我们做过餐饮,卖过炸鸡,做过零售,开过网吧,都失败了。没有文化,没有技术,卖劳力能挣多少钱,一点存款两下就完了,翠玉带着孩子重新嫁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
好像比我还可怜。老赵心里刮过一阵寒风。
是啊,现在老了,又得了糖尿病,引发各种并发症,痛苦万分。大鹏说着,从被盖下伸出左脚,老赵一看拇指和食指只剩下一半了。
你的脚趾头?
掉了,糖尿病的并发症,说不定有一天,手,脚,身体全部都会消失。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
真的。你知道朴芬的情况吗?
你的那个孩子出息呢,考上了师范学院,在城里买了房子,把朴芬也接进城了。已经有孙子了,朴芬帮着看孩子呢。
他们住在哪里?
凤凰城小区。
想当初,真对不起他们母子。还好,都进城了。
你这个样子,总得有人照看,才能生活,不回去看看。
我哪有脸回去找他们?这世道我也算看明了,在城市,有钱,才是人,没钱,比农民还惨。
两个人都沉默了,房间里阴了一半似的。
没事,我帮你,谁叫我们都是拉西镇的人。老赵半天,吐出一句话。
三)
在老赵的鼓励下,大鹏重新踩上三轮车,满街跑。他想等挣了钱,去看看朴芬,孩子,孙子。
遇到下雨刮风,他就在凤凰小区附近转,他想,远远看看朴芬。
朴芬也老了,头发花白,但走路很有精神。他好想走过去,叫一声,朴芬,但是他不敢过去,他躲在街对面,把头藏在挡风玻璃后。
朴芬每天早晨八点半左右,准时出现在菜市门口,不一会,就买好菜出来,老了,还是年轻那样做事风火。大鹏回想着年轻时候的朴芬。
青菜,大萝卜,排骨,还是几十年前爱吃的菜。他的嘴巴里有一丝甜,仿佛那些菜是为他买的。
她似乎在向这边看,他吓得出了一身冒汗,开足火,急急跑开,就像小伙子时看见恋人,不敢说话,只有跑掉。
四)
老赵说,大鹏,回去找朴芬吧,农村人善良,她不会丢下你不管。
没脸啊。
几十年都过去了,老了,就凑一个热闹,一个伴。你好好和她说,道个歉,就完了。
回不去了。
以前你和朴芬闹,拉我做幌子,我恨过你,你开网吧,餐饮时,我还打电话告过你,害过你。
大鹏想起开网吧的日子。网吧是从别人手上买过来的,每分每秒都有进钱,他高兴啊,笑啊,翠玉吃醋了,说他看见美女就笑,看见他她就闭嘴。老跟他闹。现在想起,那是多幸福的日子。
有一天,突然来人检查,说他拖欠三年网费。他说,网吧是刚从别人手里买的,怎么会三年没交网费,没交,也是以前那个老板没交,怎么找我啊?要开,就交,不开就算了。替人交了三年网费,五万。
接着网吧又遇整顿,就死掉了。
想到自己开网吧的日子,那真是自己人生最好的日子。
你恨我吗?老赵问。
没有你,网吧还是会跨。到处都是吃钱的暗道,谁能回避的开?
你看,一切都会变,是不是?要是以前,你不追着杀了我才怪。你重新追求朴芬吧,有机会我帮你说说话。
五)
爱情似乎又开始了。
大鹏还是在凤凰城小区转,那天,从门里走出几个手忙脚乱的人,背着一个老太太,他一看,朴芬。
他赶紧过去,踩了车,飞奔医院。
送到医院,他没有收钱,孩子已经不认识他。
他每天在医院门口转,朴芬出院时,他的三轮车又准时出现在朴芬身边。
朴芬认出了他。
孩子说,这个人真好,你进医院出医院都是他拉得你,还不收我们的钱,他是我们亲戚吗?
朴芬没有说话。
我们都进城了……大鹏幽幽地说。
朴芬赌气似的,板着脸,好半天,叹道:是啊,在农村我们是冤家,在城市,怎么又成了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