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芽作为食品进入我们的生活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但是苜蓿芽作为正席上的菜肴，堂而皇之的登上高雅的餐桌，却是屈指可数的十来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在我居住的村庄里，到了大地复苏、青草出土的时节，正是五谷粮食匮乏的时期，人们把那个让人恐慌的时期称作“困月”。新的庄稼刚刚播入土地，仓里的旧粮已经吃完，所谓“困月”，我想应该是困难之月的意思吧。
　　天无绝人之路。恰好这个时候，曲曲菜、黄花菜（蒲公英）、天萝卜英子、苜蓿芽子等野菜已经登临大地的舞台，他们为我们捉襟见肘的日子，默默地奉献自己的清香。就着家中有限的余粮，日子过得分外凄惶，大多数农家人的锅里碗里都充满了野菜的味道，同时也充盈着植物绿色的酱汁。
　　记得到了春天，随着大地渐渐返青，村里人的脸上也开始返青，每天到河沿上采集黄花菜成了每个人必须完成的课业。河沿上可以采到的野菜是黄花菜，黄花菜其实就是蒲公英，味道比曲曲菜稍淡，因开黄色小花，所以村民们爱称它为黄花菜。河流两岸水源丰富，野草们就在这里形成各个物种的小小部落，或者间杂生长，取之不尽，食之不绝。
　　随着春天的深入，田野里的野草也纷纷探出嫩嫩的头颅，苜蓿芽子几乎是和麦苗一起拱出地面的。那时候，每一个生产队都有几亩土地是作为役畜们的口粮地而存在的，在机械化程度还很落后的农村，几乎所有的重体力活都是有人和牲畜来完成的，牲畜成了当时的农民须臾不可或缺的帮手，人与牲畜的感情虽非手足，但亦可比手足。要想发挥役畜的最佳能动力，就必须为牲畜们储备足够的草料，苜蓿地就是牲畜们的口粮地。
　　苜蓿芽儿的出土总能有意无意的诱惑人们的贪婪之念，但你绝不可明目张胆的去地上采摘，虽说是几颗草芽，也是集体资产的一小组成部分，如果没有严格的制度约束，仅仅几亩地的苜蓿远远无法满足辘辘饥肠的人们的需求，所以原则上是不容许随意采食的。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尽管队长在会上三令五申，但是还是给大家留有余地的。这样一来，家家的孩子就成了明偷暗抢的一股有生力量。在大人们奋力参加生产活动，远离苜蓿地时，我们就会摸溜到地里，采到或多或少的苜蓿芽，为枯燥和贫乏的生活增加滋味。
　　牲畜们还没到了换青的季节，我们倒是先吃上了为他们准备的粮食。生命看似很不公道，但是谁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究其缘由纯粹是因为饥饿。我们把拿到家的苜蓿芽子，认真的摘洗干净，让母亲调入清得可以照出人面的面条或者稀饭中，食欲大大增加。所以有句俗话这样说：苜蓿吃上没劲，给驴说去都不信。紫花苜蓿既然能作为牲畜们的最佳食粮，那么它肯定也不会伤害到人身体的。有时候没有监督者的骚扰，我们可以采摘到半筐青青翠翠的苜蓿芽子。那样的日子，我们的餐桌算是很丰盛了，水煮的苜蓿芽作为一道菜，盛在豁口的盘子里，放在扫尽的台阶上，大家围坐一圈，像是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一样欣喜。有条件的时候，母亲在水煮的苜蓿芽子里洒上辣椒面，淋上醋汁和盐末，我们就觉得生活是那样的幸福。
　　我最喜欢吃的一种方式是，苜蓿芽子干饭，干饭的主料是黄米，佐以青翠的苜蓿芽，一开锅就会让你口舌生津。要领是把黄米煮到开了花，然后用笊篱捞出来，淋进胡麻油少焖一会出锅，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饭食就成功了。煮米的汤也因为有苜蓿芽的味道而格外的清甜可口，大都是吃完饭，喝尽汤，物尽其用。
　　记得九十年代的一个春天，正是苜蓿芽子出土的时节，我们的生活也早已摆脱了贫穷。妻子在自家地里摘来了新鲜的苜蓿芽子，问我想怎么享用，记忆里的那股幽香顿时袭上心头，我不假思索的告诉她：黄米苜蓿芽子干饭。妻子说她不会做。我就兴冲冲的请来我的母亲，同时也请父亲过来品尝。一样的工艺，一样的过程完成了干饭的制作，但是我怎么也没有吃出曾经的味道。父亲说：儿子饥饿的时候和米粥也是香的，肚子饱的时候吃海参鱿鱼也没有滋味。我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推翻他的道理，也许父亲说的在理吧。和任何感觉一样，味觉也是需要变化和刺激的，就和我们心上人和艺术品一样，感官也有它的疲劳期。
　　在温棚蔬菜还没有在中国农村出现的时候，一个乡村人最早可以吃到的绿色新鲜蔬菜，不是韭菜、不是水萝卜，而是苜蓿和曲曲菜之类的野菜。而今人们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的飞跃，真正是到了穿绸子不光，吃肉不香的时代。每次和朋友们出去吃饭，曲曲菜和苜蓿芽子是必点的两道鲜蔬。人们开始讲究饮食的营养和质量，打破了多年来的饮食习惯，大块的肉食渐渐退下餐桌，而野生的蔬菜反而成了饮食必有的美味佳肴，幸福原来就是返璞归真，幸福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作为时鲜小菜，苜蓿芽子的最长食用阶段不超过二十天，它给人们奉献的只有这短暂的时期，而后它的茎叶开始纤维化，新鲜的味觉也会丧失。我们吃的岂止是苜蓿芽子，原来我们享受的是一个新鲜的春天，这个春天大地特意把她的情怀全部的装入了苜蓿芽子。之后已经进入夏天，苜蓿拼命的长高长肥，它要为另一个生命储蓄能量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使命。丰盈自己其实是为了丰盈别人，成长自己是为了成长别人，自己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别人的存在。
　　前两天我又吃到了新鲜的苜蓿芽子，它和曲曲菜、手抓羊肉、烤羊肉、清水鸡同时摆在餐桌上，人们的筷子反而更多的亲近这些曾经帮我们度饥荒、熬岁月的野菜，我们的生活也许是真的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