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女人的旧事

这些老去的女人,没有名姓,一律裹着小脚,遵从三从四德……

作者:落叶半床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5-05-13   阅读:

  
  1.老薛家的
  风从林子的那端吹过来,在老薛家的三间草房前徘徊,卷起房檐上零零碎碎的茅草,胡乱地丢进木栅的窗内。
  老薛家的已经好几天米水未进了。陆陆续续围拢来,又忽然散去的人们,都在嘀咕,这回,老太太怕是要见阎王去了。她并没有糊涂,心里亮堂得跟明镜似的。头几天夜里,她就听到风在林子里呼啸,不时捎来猫头鹰拉长的尖叫。虽然已经活过了一大把的年纪,对于死,她还是有些恐惧的,毕竟那是未知,不像活着,即便半死不活,也都知道每天大概是怎样的。
  她最好的光阴,也就在最近的二十年间。这二十年来,她一个人住,虽然土房子又低又矮,仅有一扇木栅的小窗子可以照进光来,房间里仅有一张硬板的小床,一张又破又丑陋的饭桌,还有几张可以随意搬进搬出的小凳子——而仅仅是因为这几张小凳子,她还是觉出无限地满意来。她住在村子的最南端,最靠近林子的地方,虽然村里家家户户都被树木包围着,只有她的住处最敞亮——没有院子,整个林子就为她敞开着。每天她在鸟鸣中醒来,在沉沉的黑暗里睡去。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她会搬出小凳子,静静地坐在树下,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上了年纪了,她不用再去下地干活——就算去了,也是干不动,子孙们还会说她添乱,万一摔了、碰了,这家家忙的,哪里顾得上她!
  这些年,当她看到村里许许多多的女娃打她眼前走过,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上学去,她深深感到时代变了,远胜从前。哪像她,一辈子吃尽了女人的苦——这苦,打从生下来,就注定了的。裹脚,打草,拾柴,喂猪,放羊,洗衣,照顾弟妹,一个夏天接着一个春天,冗长又无趣。还没成人,就被许配给人,十五六岁就做了母亲,孩子一生就是七八个,日子没有平息过,甚至在她手里牵着一个大的,怀里抱着一个小的,肚里还怀着一个的时候,她每天也还是夜以继日地忙碌,下地上工,洗衣做饭,纺线织布,伺候老小……而这样的生活至少持续了至少十年以上,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看上去像是没完没了地过下去;直到,直到那一年,所有人都吃不饱穿不暖的那年,他被饿死,儿子的儿子也被饿死,她的灾难就变得更加广大了。
  没有人劝她改嫁,就算有,她也很难嫁掉。那年月,自己都养不活,谁还有“闲情”养活那么多与己无关的嘴。苦难是数不完的,她只能不管不顾,硬硬气气地活着,还活得有模有样。
  苦日子终有熬到头的时候,时间不觉就转到了她人生中的最后阶段。
  八十岁上的时候,她的白发中间又不断抽出乌黑的发丝,这的确算作一件新闻,像是返老还童了;这还不算,一天给她送饭的重孙女发现她长出了明晃晃的牙,还不止一两颗,于是这发现,在蓝天下,带着女孩的尖叫声传遍了整个村庄,久久不散。生黑发、长新牙的流言,乌压压地像四围的村镇扩散,终于把她传扬成了一代妖婆。
  流言由她亲耳听到,是这样的。这个长出新牙的夏天,日光照样明亮地照耀,很快便催熟了麦子,树木的叶子也照旧喝足阳光,变作深绿色,看上去和以往的夏天没什么两样。林子外面的田里,传来人们劳作和相互问候的声音,欢声笑语在林子的尽头缭绕。她尽情地享用着此时的人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眼前的一切。她在想,就要有人过来了。因为每年这个忙活的季节,总会有口渴的人过来讨水喝的,其中多有小孩子。她还记得许多小姑娘,个个扎着小辫,对着她笑,笑得很甜很甜。终于,她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正热望着,脚步声忽而又愈来愈远了,只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飘过来:“别去,这里住着老妖婆,长着尖尖的牙,专吃小姑娘。”孩子默不作声地过去了,虽然带着疑惑,终究还是怕了“老妖婆”这三个字,宁愿绕远,到别处寻水。初次听到这样的话,她的心猛地沉到了底,像装满了吊桶的水,快要到井沿了,又一头栽进了深暗的井底。最后,听得多了,直听到她耳朵结了厚厚的茧,连眉头也不再皱一下。
  她又若无其事地过起眼下的生活,眼下的生活终归是好的,比起从前来,不知好了多少倍。她不用再日夜操劳,为了子孙后代,挑着沉重的负担。这日子,要多美有多美。林间的风,吹不乱她饱经沧桑的心。她真想把这样的好日子从头到尾再过一遍:不用忍受裹脚的痛,不用忍受父亲的责打,也不用忍受丈夫的发泄,更不用忍受孤儿寡母的煎熬……所有的欺凌苦楚的过往,就这样过去了。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个蜚短流长又算得了什么!说说又能怎样,她还是她。如果有人壮胆问起她“人肉好吃吗,什么味”,她毫无愧色地就说:“好吃得很,泛酸。”嘴上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心里却说,啊哈,人肉,白白嫩嫩的,哪有那样美!那年头,兵荒马乱地,个个朝不保夕,哪有几个白白嫩嫩的,就算是小孩,一样面黄肌瘦。别说吃人了,饿极了,什么都吃:泥土,树皮,棉花,更不要说活物了……不能想那过往的味道,一想,她就想吐,牙齿间回荡着出其不意的臭味,泛着无聊的白沫。
  打从那之后,她就没再笑过,特别是当着小孩子的面。就算心里有多少欢喜,她也不笑,一笑,就露出那特别鲜亮的牙齿,让她想起狼的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她再也不去亲近小孩了。“这老不死的”,如果有人这样厌恶地说着她,她平素大概要不高兴的,谁叫自己活得这样大,儿孙熬死了的,还活得越来越蓬发向上,而且长牙。就像已经老去的树,活过了头,又发了新芽,又出了新枝。然而她心底里还是高兴的,有几个像自己活得这样大,哪里像吃过了千般苦万般难的。
  风无尽地吹着,掀起她房檐上的草,兜来兜去,转了又转。此时的她,已经无力去撕扯被风卷在头上的枯草,孤零零地躺在月光下,忽然想起小孩子的脸,笑容重新在她满脸的褶皱上堆起。也就是这样吧,另外的世界,也不过就是这样吧。林子里的猫头鹰,还在叫,那声音拖得特别,特别长。


  2.芰大娘
  芰大娘拄着拐棍,挪动着小脚,走了过来,还没站稳,就给了小姑娘一棍子:“死妮子!叫你们别在这里闹了,就是不听!我打不死你这个死妮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玩!跟野小子没两样!”花儿吃了打,并不悔改,和其他孩子一起又笑得更起劲了,一边笑一边指着芰大娘的小脚丫。芰大娘气得直打颤,要是有戏里的长胡子,估计那胡子能飞出老高去。
  芰大娘的眼眶湿了。她躲回自己的小屋,黯然神伤。当年,十三岁的她,就是凭借这双小脚出了名的,整条街为之轰动。那一天,她成为新嫁娘,风风光光地嫁了过来,大红花轿,红衣红裤,红盖头,烧得她满眼都是鲜亮的红色。街上堵得严严实实,从街角转过来仅仅百米的距离,足足走了五十九分钟。唉,五十九分钟,差那么一点,就整一个钟头了。她的脚,是重点。来看热闹的,多半是因为这双难得一见的小脚。
  提起这双小脚,芰大娘就有淌不完的泪,诉不完的苦。每每夜深人静,她一人坐在自家大床上——自从结婚以来就睡过的那张大床,一点点地把裹脚布揭开来,露出那双小巧不已的脚来。她一边揉搓着这双疼痛灼热的脚,一边想念没有缠着裹脚布的年月。那年月,是多么地短啊,短得不及兔子尾巴,回味都无从开始。为了培养这双人见人爱的小脚,痛与焦灼,如影随形,一直伴随着她。脆弱的脚骨,就那样,一天天,一点点,生生地给折断了啊。那时候她还多么小,哭着喊娘“不要不要……”娘忍着眼泪,每天,每天,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烫脚,洗脚,裹脚,烦烦索索的事,如同她的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她人生的多半时光,就耗费在这双脚上,似乎还要无休无止地耗下去一样。
  毫无疑问,起初,丈夫是恋着她的那双小脚的。他对着这个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媳妇,看也没看,视线就随着众人的目光移到她的一双脚上。他早就知晓家人给他聘的这个姑娘,出了名的脚小,只要话题谈到这姑娘的身上,他们一定提到她那双脚,直讲到人人艳羡,芰大娘的未婚夫情不自禁涎水直流,当然是出于想当然。这涎水似乎没白流,好长一个时期,成了众人拿来取笑逗乐的谈资。看着新娘子的花轿被街坊四邻围得动弹不得,他多想挣脱家人的手,与那帮一同长大,爱看热闹的小子们在花轿左右起哄,趁其不备,摸新娘的一把脚……这些把戏,他们在每个热闹的迎娶路上,大显身手,屡试不爽——这么看起来,他早先流过的涎水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偷摸小脚的刺激,在他,不都是来自书上的臆想。想想看,焦急等待新娘到家的那些个时辰,他多恨繁文缛节,多想脱掉新郎袍服,撒欢就跑。于是,对他而言,结婚的仪式也成了格外的煎熬,他那眼睛死死盯着新娘挪动的碎步,渴盼不已。屋里只剩他和新娘时,他不是急着掀盖头,而是慌不择路地去捉住她的脚。当那双几近完美的小脚展现在他手心的时候,那种绵软无骨透彻心扉地震撼了他,就便即刻让他死去,他也决不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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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喻芷楚   精华:喻芷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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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古诗词主编   喻芷楚:
三个老人~~女人,她们在岁月煎熬中熬过了她们如花的岁月,当一切可以放下,她们的年华早已老去,笔触伤婉,布局结构稍欠,个建,然瑕不掩玉,荐品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17

  • 张贤春

    老还小,是指智、力一天不如一天,似回归小孩时代,但已无人喜欢小孩那样喜欢老人了,

    2016-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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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水语

    只细读了第一章。中国文化对活得久的人有歧视,比如“老而不死是为贼”,“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等说辞。我小学时的语文老师的母亲,生了九个女儿,丈夫早亡,女儿们也一个个先她而去了,我的老师是她最小的女儿,不到40岁也病死了,她后来只能跟着女婿过,女婿再婚后,她的日子可想而知。这样惨烈的人生,活着就是受罪,从佛教的角度去看,是在消业障,所欠债务还清了,人才可以离开。
    落叶慈悲,能从这样的角度去讲述"老薛家的"的故事!风吹过时捎来猫头鹰拉长的尖叫,这个情境设置得好。学习之!

    2016-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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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水语是怀有慈悲心的人。现实中的状况是人老了,远不如小孩子时期那般招人待见。只可惜,笔力太有限。在我看来,能拥有内心的宁静,平心静气地离去的人是幸福的,不管曾经受过多少苦。
      所以水语说的那位老师的母亲,真心惨烈的人生,活着,活着,直到还完所有的……猫头鹰的叫声,小时候是经常听到,那时候村庄里树木多于人和房屋,鸟是林子的主人,那样的叫声,是不绝于耳的。虽然带着总总的不祥气氛,人们不喜欢,但那时候,清早和夜晚,是那么地安静。

      2016-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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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井中捞月

    笔力深厚,再现了三个小脚女人的故事。

    2016-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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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童心尚红

    欣赏,学习,问好。

    2016-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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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旬

    看了之后心肝是颤的。

    2016-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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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千千

    看到这篇文章,想起了我的外婆,我的奶奶,5555555555555555

    2016-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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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童心尚红

    欣赏,好文笔!

    201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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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傻丫头逐梦

    喜欢!

    201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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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喻芷楚

    刚才写评有点急,因有点事请见谅。初见这题就想起我的嫲嫲,她的年龄和这个世纪只差五年,她出生于富贵家,嫁到爷爷,爷爷家也不错,有三栋楼,然好景不长,日本人来,一夜成灰……每每想动笔却总不能成句

    2015-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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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佩服你还来不及……可能越是有感情,越是难以下笔吧。看你想到嫲嫲,感慨人生变幻,触动伤情。还是一生平安最好吧。

      201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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