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做梦,老从梦中醒来。
今夜又突然醒来。梦见老爸,
梦见,他担心我。
想起离家时,风卷起阴云,老爸沉默着。
想起出嫁时,老爸的脸,一忽儿白,一忽儿红。
想起做不可思议事情时,老爸仰天怒吼,接着又垂头丧气。
想起打电话时,老爸总说“让你妈来接”。
想起:老爸一手拿着伞,一手扶着外孙女,和颜悦色地任她玩石子……
想起很多,很多。
想起他教我认字,从“人口手”开始。
想起他背我上学,穿着自制的泥箕子。
想起他晚自习时,也常常带着我。
想起——他边踩脚踏风琴边唱歌的样子。
想起——他写大字让我帮忙时的快乐。
想起很多,从前。
老爸是教师。
除了数学,什么,什么都教过。
他教过中学,更多的是小学。
很多朋友怕他,去我家先问他在不在。
我咧嘴大笑,满不在乎地说,他有什么好怕的啊。
老爸是个好男人。
洗衣,做饭,打扫,他都愿意做。
甚至还会打几针毛衣。
老妈在外奔忙,家务由老爸料理。
他自己支灶台,制炉子,垒双层的鸡鸭棚,搭葡萄架……
他热衷于DIY,那么快乐地。
夸赞的余香在门前飘荡,与老妈的喜气经常撞个满怀。
向来,老爸做事认真。
对工作更是认真:
白天教过的课,晚上做梦,他会再说一遍。
老妈时不时拿他开涮:半夜里还不忘夸学生“好”。
我们都笑,笑得眼睛里流出泪水。
老爸十几岁就抽烟,一抽就是几十年。他,嗜烟如命,像所有的乡村教师一样。
烟熏黑了他的牙,染黄了他的手指,燃着了床单、蚊帐和怒火。
我恨烟。更恨嗜烟如命。
我发誓,绝不嫁爱烟的人。
好在,几次三番,老爸终于戒掉了烟。
老爸不爱说话,不善表达。
这点我很像他。
小时候,我常生病。
也常无缘无故流鼻血。
那年春节,院子里坐满了看电视的人。
我突然流起了鼻血,一发不可收拾的那种。
最后,我的嘴里汩汩地冒血,眼里滴滴地淌血。
这情景吓坏了所有在场的人。
我看不见自己什么样子。
我只看到别人惊恐的眼睛。
我不知道害怕(其实也怕)——大口大口地咽着血。
只是我习惯了,就像流鼻涕一样习以为常。
老妈慌了,抱起我就往医生家跑。
老爸紧随其后,气咻咻地嚷道:“让她死了算了!”
“从生下来就没消停过!”
我知道那是气话,我能听到愤怒背后沉重的叹息。
他并不舍得我就这么死掉。
但是我的泪,还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老家院子里有棵石榴树。
是老爸亲手栽的,是他小时候种下的。
记忆里,那树一直枝繁叶茂。
夏天,我搬张桌子到那树下,坐在树荫里。
或是写字,或是听广播。
一会儿看看绿树红花,一会儿看看蓝天白云。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棵树慢慢枯死。
慢慢老爸也变了,和从前两样了。
他不再教书,管镇上的教师和他们的资料。
很快,老爸迷上了麻将。
往昔的欢乐在那一年突然不见。
家里只剩爸妈的吵架声。
后来,老妈也迷上了麻将。
他们用炮制的办法,教会我和弟弟。
这年的春节,我们一家子在麻将声里过了大年夜。
从此,家里热闹极了。
白天黑夜的,麻将声声。
我恨透了这声音。
我的脾气越来越大:不小心敲死过鹅,故意踢翻凳子和床,一场接一场的生病……
一概无济于事。
我逐渐远离这个家,麻将声声入耳的家。
我花更多的时间,在校园里溜达,到同学家逗留。
我忍受不了那窸窸索索的声音,我假装,很忙。
老爸知道了,大为恼火:“我又没花她钱!”
为此,我的泪落了又落。
读高中时,有个乡村教师对老爸说:“让你闺女读那么多书干嘛,迟早是人家的‘人’!”
老爸说,她愿意,就让她念。
凑巧的是我在里屋。他们不知道。
我径直走出来,那教师闹了个大红脸。
几乎,老家所有的老师都是麻将桌上的高手。
他们没有其他消遣。
我不该因此记恨了老爸许多年。
我没能体会到他的落寞。
改变不了环境,他只能适应环境。
大堆理由摆在眼前,说服了我学会体谅,然而我还是受不了。
我受不了,平日道貌岸然的教师到了牌桌上的那种颓废。
我明明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错,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错。
这不是老爸的错。最终,我选择了离开。
说着说着,老爸就老了。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只要他高兴就好。我只要这么想。
是的。我知道,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就好。
可能,老爸一直在我心中太重要,我才会有那么多的过激行为。
正如一个朋友所说,她爱她的老爸,正是因为太爱,才会太恨他有许多的不好。
我,也是如此。
2008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