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桩家的院子外面是一日荒过一日的草甸子，咚咚咚的声音颤颤的越传越远。
　　颤声停下了，变成的悉悉索索的翻动声，那是郭桩在翻动晒好的驼毛。他想做一条驼毛被子。
　　本来应该是女人做的事，郭桩有女人，可郭桩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做，直到今天郭桩还是经常吃到要么稀的能当镜子照的稀粥，要么稠的焦在锅底的糊饭。脚边的木笼子里四只毛色斑驳的禽鸟格格的脆叫着，仿佛是在聊天。
　　“你们长得到是快！”郭桩向笼子里投了一块菜叶子，又一下一下的抽起他的驼毛来。女人在这个小趴趴房里过的第一个冬天就要到了，郭桩要给她做一床驼毛被子，这娘们哪知道冬天这个野地上的小房子里那种冷要怎么形容啊。
　　还没到半年，捡来的四个毛球似的沙板鸡已经长得像模像样了，郭桩发现自己的女人，虽然不会做饭，不会做活，但心眼却出奇的好，是条性命都能拨拉活了。怀里的婴儿胖胖的像小猪似的长了起来，一身奶膘，在阳光下白得透亮。
　　这四个毛球来的时候跟本不会吃饭，这女人竟把它们养在屋里，放在炕上，含一口饭嚼碎了一点点填进那冲天张着的黄色小嘴里。
　　这个傻娘们！郭桩笑呵呵的骂了她一声。
　　她在窗子下喂奶，一只手有节奏的拍着婴儿圆滚滚的屁股。
　　那是郭桩的儿子，郭桩已经开始想像寒风呼啸的夜晚的，她们娘儿俩躲在这一床厚厚的驼毛被下，安然甜睡的样子。就是凭着这一点想像，他从一开春就换驼毛，攒驼毛，攒到只够做一床超厚的被子时，便买来纱布，烧起开水烫驼毛，在最强烈的阳光下晒干，在一块干干净净的席子上把它们抽打得蓬松柔软。
　　换一个人肯定认为，郭桩这货是脑子坏了，挺大一个老爷们，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种吗？
　　但郭桩从来没这么想过，他没给这小家伙起名字，他就叫他儿子，儿子，哪个名也不如这个名叫着顺嘴，听着响亮。
　　郭桩就盼着哪一天这女人，不搂着他的宝贝儿子了，把这肉嘟嘟的小家伙放在早就垂在梁下的桦木摇篮里，能让他也搂一搂这个女人，闻一闻能让他骨头酥成渣的淡淡的奶香。
　　郭桩没有搂过哪个女人，郭桩只是在集上远远的冲着哪些走来走去的女人傻笑，在郭桩能理解的范畴里，女人跟家里养的鸡一样，成群的逛来逛去的那都是别人家的，只有睡在自己家窝里的那一只才是自己的。瞎想都懒得瞎想别说下手去偷了。
　　但郭桩很满意，自己怎么着也算有女人了，有儿子，还有了四只属于自己的沙板鸡，可能是那傻娘们喂得太多了，这四只根本算不上完全长大了的沙板鸡，体型分明比成鸟还大，分量肯定在半斤以上。
　　唉，郭桩叹了口气，这傻娘们哪会能开窍呢？
　　喂，傻娘们！来，帮我把纱布扒拉平了。
　　正午的阳光下，郭桩像个狗熊似的趴在一大块纱布和一堆棕红色的闪闪发亮的驼毛中，手里拿着一根大针，像是要杀猪似的手起手落的跟身下这堆东西较劲。
　　那女人抱着孩子在窗户的阴凉里望着他，抿着嘴笑。这个女人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条毛茸茸的弯月，金色的阳光点点滴滴的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流淌。她不介意郭桩叫她“傻娘们”，也许是她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根本不在乎是什么意思。
　　只要郭桩那么一吆喝，她就眯着眼睛，傻呼呼的像朵向日葵似的灿烂的笑。
　　“傻娘们！”郭桩又扯着脖子喊，“给我把被面抻平喽！”
　　大狗熊从白花花的一堆上爬起来，驼毛已经被细细密密的缝在了纱布里，虽然针脚歪七扭八，但那一大块依然方正有形，端端正正的放在一大块白布上，好像一块巨大无比的豆腐。
　　也许缝好了被面，今天的这个工程就结束了，郭桩歪着头笑着看自己的手艺，他感觉这个过程带给他的享受也真是有滋有味。
　　就在他斜着眼笑呵呵的看自己的傻娘们，一点一点展开那块水蓝色的棉绸被面，那蓝色就像湖水一样干净透亮，蓝蓝的趁着一大朵一大朵粉色的牡丹娇艳无比，翠绿的叶子鲜明欲滴，就在花与叶中间还立着两只翠羽缤纷的孔雀，头颈相交仿佛在低声密语，一个个绿翎像活了似的闪闪发光。
　　啊，真是太漂亮了，值这个钱啊，郭桩搓了搓自己握针，握麻木了的手。回头得意的看着那女人，女人的脸上也少有的出现了一种鲜明与生动。像是小女孩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又不好意思开口。
　　咋样，傻娘们儿？
　　她在一片粉红牡丹的花海中，在栩栩如生的孔雀中，笑得像朵向日葵。
　　“就这家儿！就这家儿！”
　　“一个单身老爷们，打猎的，叫郭桩。”
　　“唉呀，没想到啊，他个不言不语的闷葫芦还有这花花肠子。”
　　“没看出来了，真是心花眼不花，挑得盘儿这叫一个正啊。”
　　傻娘们儿和郭桩一下子都僵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蹿进来这么多人。有集上的二流子，有看热闹的女人，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满脸通红，被晒的油光发亮。郭桩很不理解，这么热的大中午，他们不睡觉一下子全藏在自己家院墙附近想干什么？
　　他抄起了抽驼毛的木头叉子，女人抱起了孩子要进屋。
　　“慢！”人群后面传来了很威严的一声，一个身穿警服的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楚天碧，你这个大叛徒、大特务，以为你今天还能跑得了吗？”公安一步一步向女人走了过来。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言表的惊惧，郭桩这一瞬间傻得像是脑子被人抽空了。
　　这个傻呵呵的什么都不会做的女人，这个一叫她傻娘们就笑成一朵向日葵的女人，这个生了个孩子养得像个小胖猪什么性命都能拨拉活的女人，是什么？是特务？
　　虽然她来历不明，虽然她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虽然直到现在他也没见过她的身体，只是从她哺乳的某一个角度看到的一抹皮肤，猜想到她破旧的衣服下会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肉体。虽然他真的不了解她，但她怎么也不像个特务啊。
　　“我们都是老实人啊！”郭桩挥着手里的木叉向那公安冲了过去。公安亮出手里的枪指着那女人的脑袋，另一个公安抱过了她手里的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们放开她！”郭桩像疯牛似的吼着但也没有一点办法，只能看着一副亮闪闪的手铐搭在了她的手上，公安推着她一步一步向院外走，她一步一回头，看一眼郭桩，再看一眼孩子，郭桩急了，“把人放开！你个傻娘们，你跟他们说，你不是那个什么楚什么天的，你就是我老婆，大字不识，没出过北草甸子，不是什么叛徒特务！，你个傻娘们儿！你说啊！”
　　七八个后生摁着郭桩，郭桩的身体还是像一只几乎要飞起来啄人眼珠的鹰。“说啊，傻娘们儿！”
　　身后那帮人七嘴八舌的喊，“郭哥，你别闹了，你也就是被她给骗了，从你买了这块被面，镇上的人就注意了，你一个大老爷们，买这么好看的被面干啥，你说谁不得犯嘀咕？”
　　“人家公安早注意了你好几天了！”
　　“放开我！不是！放开我！”郭桩疯了似的扭着身体那张铺得平平的被面还没有来得及被人缝成被子，就那样平平的展着一片红粉蓝翠，在微微的风中偶尔舒卷一下。
　　“都闭嘴”一个尖锐高亢的女声蓦然响起，虽然高，虽然尖，但不失柔和悦耳。
　　人群一下子静了，那个被手铐束缚着的女人，冷冷的盯着那个抱孩子的公安说，“把孩子给他！”
　　公安看了看郭桩，“为什么？”
　　“那是他的孩子！”人群里爆出一阵低呼，两个公安低头商量了一下，可能觉得带个孩子不便与办案，就真的向前两步把孩子放到了郭桩怀里，“孩子你先带着但问题得说清！”
　　他们推着女人向前走，一小步一小步，那女人回过来，郭桩看到风吹起她披散下来的头发，眼流划过脸颊滚了下来，滴在鼓鼓的胸前，胸前一下子濡湿了一大片，又滴滴哒哒的向下流，仿佛乳房也在悲伤的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