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刚要被带出门时,一直躲在窑头的女人突然凄厉地大喊了起来:“求你们了啊!我是自愿的,我愿意嫁给他——”
女人带着外乡口音的尖叫声,吓得他和大队干部都一愣!
本来就乡里乡亲的,那位大队干部愣愣地盯了女人好一会儿,然后再转过身来再看看他,便一声不吭地挥挥手领着几名民兵走了。
当晚,他躺在炕头刚合上眼,那女人便从炕那头发了疯似地爬了过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他,憋着嗓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陕北妹子都不愿嫁给他,这个甘肃讨饭的女人却主动睡了他。
她告诉他,她叫翠英,是甘肃人。
翠英跟他过了一年,虽苦,却是他一生中最满足最惬意的日子。
谁知第二年下头一场雪的时候,翠英哭着告诉他,她是有男人的,还有两个娃娃。出来要饭时,他们领了一个娃娃出来,半路上她男人和娃娃连病带饿都死了。这会儿娘家里还有一个娃,她想娃娃实在受不了了!她要回去看看……
他惊呆了!嘴巴一下张得很大。等他闭上嘴时,想揍她!
但他还是忍住了。
自己是个孤儿,母亲想娃娃的事情,他在干娘身上已深有体会,孤儿想母亲的事情他心里更清楚。
他让翠英走了,还硬给翠英装了半小袋洋芋,窑里就剩下这些能带的吃的了。
翠英走后,他在窑里昏天黑地地哭了一场。
没过三个月,翠英却又回来了,人已虚弱得站都站不住。
翠英哭着告诉他,娃已被别人领走了,寻不见了。娘家的人不是饿死了,就是出走了,娘家已经没有人了。
翠英回来时没有吃的,只带了一小袋在土地爷庙后挖的白土。
回来的路上,她能要点吃的便垫垫肚子,要不到吃的便吃点白土,这才回到这里跟他继续过日子。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翠英把白土吃多了,落下个胃疼的病根,疼起来就满炕滚,没几年就死了。翠英一直很瘦,死时就剩下一副骨架子。
唉——自己窝囊得连个婆姨都养不住!
他把翠英埋到了干娘的坟边,只掉眼泪没有哭。
但从翠英的新坟上准备回去时,他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倒在翠英坟头上大声嚎啕:“翠英啊,你怎这么就走了啊——啊——,额没让你吃一顿饱饭,你怎就这命苦啊——翠英啊——你、你也够绝情的,也没、没给额留下个种,你怎就能走了啊——翠英啊——你要、要是还有些子力气,就在这里伺候、伺候干娘吧——”
……
雪已没过了脚面。老人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老人用手杖拼命支撑住身子并扶住了路旁一棵枣树。
老人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臂,用羊皮袄的袖子擦了一下浑浊的眼窝。
前面被风雪笼罩着的房子就是村里的河神庙,它无声无息地耸立在拦羊河口对岸陡峭的青石畔上。
看到河神庙下的青石崖上隐隐约约的几个字迹,老人想起来了……
那年,县里的红卫兵来破四旧砸庙神时,村里让他和几个戴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牛鬼蛇神在大青石壁上,用錾子打了几个大字:“文化大革命万岁”,还涂上了红油漆。
前些年,乡上干部叫村里把它凿了去。村长派人凿了几天,那几个字还是有些印迹。
“文化大革命?”老人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摇了摇头。老人不能忘记。
……
文革中,他这个土匪出身的“坏分子”又新添了两宗罪。
一宗罪就是当他自豪地向村里几个后生炫耀他参加红军的经历时,不知为甚多说了一句:“咱陕北人闹红军,当兵还行,当官不行,当官保不定自己的命。”
二一个就是他在山上拦羊时,想起了婆姨翠英。那次他只是心酸,没有流泪,他冲着翠英的坟头那边大声吼唱了几句: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嗨哟,
哎呀我的好翠英——
结果不知是谁揭发了他,害得他在村里“地富反坏右”的圈圈里,除了地富跟他没关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坏右”分子。
城里下来破四旧砸庙神的红卫兵听说此事后,专门用车把他拉到城里批斗过两次。
批斗会上,红卫兵后生给他上“坐飞机”的刑,差点把他的右胳膊弄成了狗前腿,现在还不能完全举过头,往后蜷也不能擦勾门子(屁股)了。
红卫兵后生们对他唱的那首歌很好奇,非逼着他把那首歌再唱一唱,但他是死活也不敢再开口了。
歌是连长教给他的,那天他唱时把最后一句词改成翠英了。
他觉得这首歌跟《东方红》没甚关系,《东方红》是中央红军来了以后的事情。
他很想不通,自己也是黄河儿女,只是偷偷地想翠英,根本就没有想过反革命,自己被判刑时都没有想过。再说了,没有《芝麻油》铺底底,哪有尔格人人都唱的《东方红》?
但他以后再没有唱过这首《芝麻油》,不管身旁有没有人。
……
老人在心中默念道:“翠英啊,额再给你唱一曲吧,再不唱,怕额再也唱不成了。”
“芝麻……”老人刚张了一下嘴,就被夹着雪片的寒风呛得几乎背过气去,呼噜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大脑缺了氧,老人又几乎失去了意识。
……
老人扶着枣树站了很久很久。
老人很想躺下,但他意识到不能躺下,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好像还有一些什么事情?老人吃力地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村子。
村子中间,还有前些年村上给他腾出的三间窑,那是连长家原来的老窑。
连长死后,连长家的窑就被村里征用了,自己和干娘一直就住在现在村头的黑窑里。包产到户后,村长曾多次让自己搬过去,但不能搬。
在这孔黑窑里,自己送走过两个女人,在这个老窑里住着心里安生!要是搬走了,干娘和翠英的魂回来时就找不到额了。
“唉——”老人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不想了,三间烂窑!”
老人胸口又开始闷疼闷疼,接着发出一阵几乎让他窒息的咳嗽。
一口带着鲜血的痰终于被咳出来了。痰液从老人的嘴中流出来吊在嘴角上,缓缓地向着下延伸着,一头已经粘在胸前皮袄的羊毛上了。
天还没大亮。天冷,村里人起得都晚,四周没有人。
老人犹豫了。回去?还是接着往前走?看来自己哪都不能去了。他感觉自己随时就要倒下去,满地的白雪越看越像棉花套。
老人心中的愿望支撑着老人没有倒下去,他要去干娘和翠英的坟上去,就是死到那里身边也有两个最亲的女人。
老人又使劲喘了几口气,哆嗦着用手杖向前探了探,另一只手松开了枣树。
老人向着黄河,向着干娘翠英的坟地一步一顿地走去。
老人终于看见黄河了,不远处就是干娘和翠英的坟地。
啊——黄河!
老人疼痛的前胸里夹杂着一阵酸楚,自己也是黄河的一个儿女啊,为甚就成了一个想争气而又不争上气的儿女……
不知为甚,老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前些年村上大喇叭里天天放的那首黄河船夫曲:“嗨呦——划呦!冲上前!嗨呦!划呦!冲上前!……”
老人一直认为这首歌是除了信天游以外,最令他激奋的歌曲。
借着这首歌的劲,老人鼓起一口气又迈出了几步,但虚弱不堪的身子还是跌倒了,那根枣木手杖也被扔到了一边。
老人的意识开始模糊。
老人想到了村长,他多么盼望村长这时能来帮他一把。
老人想对村长说:“村长,额要是死了,请你一定要给村里的娃娃后生们说,额不是土匪,额是红军,红红的刘志丹的红军。”
老人还想感谢村长:“这些年政策好,村上对额照顾得好,不愁吃不愁喝,这才是额当红军时想过的好日子,只是额不能再享受了。”
老人还想对村长说:“村长,求你在喇叭里替额给乡亲们喊一喊,这天下,要太平,只要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自己人不整自己人,咱百姓的日子就能过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