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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老人

作者:西郊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5-07-06   阅读:

  
  当他刚要被带出门时,一直躲在窑头的女人突然凄厉地大喊了起来:“求你们了啊!我是自愿的,我愿意嫁给他——”
  女人带着外乡口音的尖叫声,吓得他和大队干部都一愣!
  本来就乡里乡亲的,那位大队干部愣愣地盯了女人好一会儿,然后再转过身来再看看他,便一声不吭地挥挥手领着几名民兵走了。
  当晚,他躺在炕头刚合上眼,那女人便从炕那头发了疯似地爬了过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他,憋着嗓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陕北妹子都不愿嫁给他,这个甘肃讨饭的女人却主动睡了他。
  她告诉他,她叫翠英,是甘肃人。
  翠英跟他过了一年,虽苦,却是他一生中最满足最惬意的日子。
  谁知第二年下头一场雪的时候,翠英哭着告诉他,她是有男人的,还有两个娃娃。出来要饭时,他们领了一个娃娃出来,半路上她男人和娃娃连病带饿都死了。这会儿娘家里还有一个娃,她想娃娃实在受不了了!她要回去看看……
  他惊呆了!嘴巴一下张得很大。等他闭上嘴时,想揍她!
  但他还是忍住了。
  自己是个孤儿,母亲想娃娃的事情,他在干娘身上已深有体会,孤儿想母亲的事情他心里更清楚。
  他让翠英走了,还硬给翠英装了半小袋洋芋,窑里就剩下这些能带的吃的了。
  翠英走后,他在窑里昏天黑地地哭了一场。
  没过三个月,翠英却又回来了,人已虚弱得站都站不住。
  翠英哭着告诉他,娃已被别人领走了,寻不见了。娘家的人不是饿死了,就是出走了,娘家已经没有人了。
  翠英回来时没有吃的,只带了一小袋在土地爷庙后挖的白土。
  回来的路上,她能要点吃的便垫垫肚子,要不到吃的便吃点白土,这才回到这里跟他继续过日子。
  两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翠英把白土吃多了,落下个胃疼的病根,疼起来就满炕滚,没几年就死了。翠英一直很瘦,死时就剩下一副骨架子。
  唉——自己窝囊得连个婆姨都养不住!
  他把翠英埋到了干娘的坟边,只掉眼泪没有哭。
  但从翠英的新坟上准备回去时,他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倒在翠英坟头上大声嚎啕:“翠英啊,你怎这么就走了啊——啊——,额没让你吃一顿饱饭,你怎就这命苦啊——翠英啊——你、你也够绝情的,也没、没给额留下个种,你怎就能走了啊——翠英啊——你要、要是还有些子力气,就在这里伺候、伺候干娘吧——”
  ……
  雪已没过了脚面。老人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老人用手杖拼命支撑住身子并扶住了路旁一棵枣树。
  老人颤颤巍巍地抬起了手臂,用羊皮袄的袖子擦了一下浑浊的眼窝。
  前面被风雪笼罩着的房子就是村里的河神庙,它无声无息地耸立在拦羊河口对岸陡峭的青石畔上。
  看到河神庙下的青石崖上隐隐约约的几个字迹,老人想起来了……
  那年,县里的红卫兵来破四旧砸庙神时,村里让他和几个戴着地富反坏右帽子的牛鬼蛇神在大青石壁上,用錾子打了几个大字:“文化大革命万岁”,还涂上了红油漆。
  前些年,乡上干部叫村里把它凿了去。村长派人凿了几天,那几个字还是有些印迹。
  “文化大革命?”老人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摇了摇头。老人不能忘记。
  ……
  文革中,他这个土匪出身的“坏分子”又新添了两宗罪。
  一宗罪就是当他自豪地向村里几个后生炫耀他参加红军的经历时,不知为甚多说了一句:“咱陕北人闹红军,当兵还行,当官不行,当官保不定自己的命。”
  二一个就是他在山上拦羊时,想起了婆姨翠英。那次他只是心酸,没有流泪,他冲着翠英的坟头那边大声吼唱了几句: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天不见想死个人,
  呼儿嗨哟,
  哎呀我的好翠英——
  结果不知是谁揭发了他,害得他在村里“地富反坏右”的圈圈里,除了地富跟他没关系,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坏右”分子。
  城里下来破四旧砸庙神的红卫兵听说此事后,专门用车把他拉到城里批斗过两次。
  批斗会上,红卫兵后生给他上“坐飞机”的刑,差点把他的右胳膊弄成了狗前腿,现在还不能完全举过头,往后蜷也不能擦勾门子(屁股)了。
  红卫兵后生们对他唱的那首歌很好奇,非逼着他把那首歌再唱一唱,但他是死活也不敢再开口了。
  歌是连长教给他的,那天他唱时把最后一句词改成翠英了。
  他觉得这首歌跟《东方红》没甚关系,《东方红》是中央红军来了以后的事情。
  他很想不通,自己也是黄河儿女,只是偷偷地想翠英,根本就没有想过反革命,自己被判刑时都没有想过。再说了,没有《芝麻油》铺底底,哪有尔格人人都唱的《东方红》?
  但他以后再没有唱过这首《芝麻油》,不管身旁有没有人。
  ……
  老人在心中默念道:“翠英啊,额再给你唱一曲吧,再不唱,怕额再也唱不成了。”
  “芝麻……”老人刚张了一下嘴,就被夹着雪片的寒风呛得几乎背过气去,呼噜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大脑缺了氧,老人又几乎失去了意识。
  ……
  老人扶着枣树站了很久很久。
  老人很想躺下,但他意识到不能躺下,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好像还有一些什么事情?老人吃力地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村子。
  村子中间,还有前些年村上给他腾出的三间窑,那是连长家原来的老窑。
  连长死后,连长家的窑就被村里征用了,自己和干娘一直就住在现在村头的黑窑里。包产到户后,村长曾多次让自己搬过去,但不能搬。
  在这孔黑窑里,自己送走过两个女人,在这个老窑里住着心里安生!要是搬走了,干娘和翠英的魂回来时就找不到额了。
  “唉——”老人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不想了,三间烂窑!”
  老人胸口又开始闷疼闷疼,接着发出一阵几乎让他窒息的咳嗽。
  一口带着鲜血的痰终于被咳出来了。痰液从老人的嘴中流出来吊在嘴角上,缓缓地向着下延伸着,一头已经粘在胸前皮袄的羊毛上了。
  天还没大亮。天冷,村里人起得都晚,四周没有人。
  老人犹豫了。回去?还是接着往前走?看来自己哪都不能去了。他感觉自己随时就要倒下去,满地的白雪越看越像棉花套。
  老人心中的愿望支撑着老人没有倒下去,他要去干娘和翠英的坟上去,就是死到那里身边也有两个最亲的女人。
  老人又使劲喘了几口气,哆嗦着用手杖向前探了探,另一只手松开了枣树。
  老人向着黄河,向着干娘翠英的坟地一步一顿地走去。
  老人终于看见黄河了,不远处就是干娘和翠英的坟地。
  啊——黄河!
  老人疼痛的前胸里夹杂着一阵酸楚,自己也是黄河的一个儿女啊,为甚就成了一个想争气而又不争上气的儿女……
  不知为甚,老人耳边忽然响起了前些年村上大喇叭里天天放的那首黄河船夫曲:“嗨呦——划呦!冲上前!嗨呦!划呦!冲上前!……”
  老人一直认为这首歌是除了信天游以外,最令他激奋的歌曲。
  借着这首歌的劲,老人鼓起一口气又迈出了几步,但虚弱不堪的身子还是跌倒了,那根枣木手杖也被扔到了一边。
  老人的意识开始模糊。
  老人想到了村长,他多么盼望村长这时能来帮他一把。
  老人想对村长说:“村长,额要是死了,请你一定要给村里的娃娃后生们说,额不是土匪,额是红军,红红的刘志丹的红军。”
  老人还想感谢村长:“这些年政策好,村上对额照顾得好,不愁吃不愁喝,这才是额当红军时想过的好日子,只是额不能再享受了。”
  老人还想对村长说:“村长,求你在喇叭里替额给乡亲们喊一喊,这天下,要太平,只要自己人不打自己人,自己人不整自己人,咱百姓的日子就能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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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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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在老人最后的时光里,将他一生中重要的人和事情一一的过了一遍。这是一个孤独的英雄,他经历了几个重要的时代,到最后还没有被正名,有写悲凉,有些无奈和伤感。从老人身上,折射出社会的重大变革,可能因为是不断的回忆,叙述手段有些单一,不过不影响文章整体的质量。赞!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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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4

  • 行吟者

    我通篇读了,我看过《刘志丹》那电影后来也查过这段历史,小说写得很沉重。我又想起斯大林,想起那篇文章: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教训,想起文化大革命,想起苏联解体和东欧剧变……人类啊,难道你每进一步都要喝下先驱者的血吗!

    2016-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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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冰雪二郎

    文笔流畅,深挚感人。无尽辛酸,催人泪下!

    2015-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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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郊

    感谢下寨龙池编辑的指点和鼓励!问好!
    这篇小说我初写时是一气呵成的,但总觉得那段历史,特别是红十五军团成立之初对陕北红军干部的清洗在文中可能没有深刻地反映出来(军史党史都对这段极短的历史忌讳莫深,这种做法在现在看来似乎是在为中央红军进驻陕北铺平道路。),我在文中想借着老人的回忆把它勾勒出来,是显得手段单一了,有些不给力。我再考虑考虑,以后写此类题材仔细琢磨琢磨,换种写法。再次感谢!

    201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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