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翻过我家屋后低矮的土墙,往东不远,有片水塘,圆圆的,恰似深陷在地下盛满天光云影的碧玉碗,口径虽不大,约莫五六十米,城府却很深,大人进去无碍,小孩误入危险。
小时候常听娘说,五六十年代,那个人人走火入魔、家家饥寒交迫的岁月,我家屋后住着一位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妪,贫困而又体弱多病,生活起居难以自理,终究是受够了,便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秋之夜,翻身滚下病床,爬行三十多米,沉入水底,结束了自己悲哀的一生!从此,那片水塘便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面纱。每逢提起这件事,娘总会揪着我的耳朵、捏着我的鼻尖、一遍又一遍地叮嘱:
儿啊,你什么时候长大呀,什么时候不要娘操心、不让娘担惊受怕呀?千万不要去那片水塘边招灾惹祸!那水塘里有屈死的孤魂野鬼,专拉水边戏耍的小孩儿到阴曹地府给她作伴,当牛做马,听从唤。真要那样,就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着娘了!小乖乖,你听清了没有?记住了没有?你若不听娘的话,我就撕破你的耳朵!打烂你的屁股!到时候,可别怪娘心狠!听清了没?记住了没?
娘!听清了!记住了!再也不敢下水了……
然而,娘越是吓唬,我越是对那片水塘充满好奇,越是无法抗拒那片水塘的神秘和诱惑。一出家门,就不由的想起它,走近它。远观近瞧,转来转去多少回,咋就从未遇上孤魂出水野鬼露头呢?
只见——荷叶田田,深绿,浅绿,翡翠绿,绿得赏心悦目!
只见——莲花朵朵,粉红,嫩红,小白长红,红得摄魄钩魂!
环顾四周——
堤岸上。白杨参天,垂柳如烟;喜鹊喳喳,黄鹂嘤嘤;蝉鸣阵阵,鸡犬声声……
云水间。金乌银蟾,霓彩星光;蜻蜓点水,鱼翔浅底;鹅鸭高谈,蟾蛙阔论……
此情此境,人间也?天上乎?直教人如梦似幻,如痴如醉!忘了红尘苦旅,忘了人生烦忧,不知今夕何夕……
《二》
春天来了。小南风一吹——墙角的雪,悄悄化了;水塘的冰,慢慢融了;岸上的草木绿了,柳絮飘了,桃花笑了!
一轮朝阳冉冉升起,热烈,浑圆,鲜红!母亲般慈爱的笑容,迸射出温暖的万道霞光,一股脑倾泻进水塘里!沉寂的水塘,渐渐苏醒,仿佛怀春的少女,开始不安躁动,涌起千层涟漪、万点波光!
哦!你看吧,水塘边又开始热闹起来——
“咚咚咚。”货郎鼓摇头晃脑,敲开了东邻西舍的大门。长扁担,一头系着竹篓,收购头发辫子、破铜烂铁;一头系着货箱,装满针头线脑、日用百货。每逢此时,我便撒腿就往家中跑,娘刚梳下的一团青丝,眨眼就能换来五颜六色又香又甜的糖豆儿、抑或上学用的铅笔、橡皮、小演草……
哈!前面的诱惑刚离去,后面的热闹又来了——
“小鸡了——呵,赊小——鸡了。”
“小鸭了——呵,赊小——鸭了。”
刚出炕房的雏鸡雏鸭,圈在芦苇编成的围栏里。小鸡喙尖尖,小鸭嘴扁扁,毛茸茸,金灿灿,呆头呆脑,煞是喜人!卖小鸡小鸭的各自塘边取水,把黄澄澄的小米拌湿,抓一把撒进围栏。那些春天的宠儿,那些太阳的精灵!一见吃的来了,蓦地活跃起来。个个叽叽喳喳争啊抢啊,小不点的翅膀扇呀扇,欢蹦乱跳,你推我挤,只嫌地盘太小,唯恐天下不乱。
用不了多久,小鸭子就能下水塘游泳觅食了,小鸡就能在塘边草丛捉虫了。再往后,小鸡小鸭全都羽翼丰满了。大红公鸡天不明就跃上墙头,昂首挺胸一鸣惊人:“高楼楼,高楼楼!”叫我早醒早起早去上学。大母鸡也不示弱,一出窝就“个大,个大”地报喜呢!娘每天都能从鸡窝里掏出我家日常生活的零花钱,鸭巢里索取我求学路上的希望和未来!
水塘,多像小村大睁着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深邃!见证着,天上的阴晴圆缺,人间的兴衰更替,更像一张只顾吞咽从不言语的大口。问世人,有谁能像水塘那样宽宏大度、包容和隐忍?有谁能?为什么?
《三》
夏日的水塘是小村的风水宝地,是蓄满诱惑的神秘磁场,是乡亲们愉悦身心的乐园。
水塘边最快活的还是那些年龄稍大一些的学童。每逢星期天、节假日,推开饭碗就往水塘跑——游泳采莲,潜水取藕;放长线,钓小鱼;爬大树,捉小鸟;偷了洗衣姑娘的绣花鞋,弄湿漂亮媳妇的针线筐……鬼点子一个接一个刁钻,恶作剧一出比一出新奇。
然而,也有乐事闹过头,好戏演砸的时候。被戏弄的人家一气找上门来,如此这般告到堂上。理亏的家长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大耳瓜子(方言:巴掌)“啪”的一声贴在屁股上,疼得泪流满面,还要向人家道歉。这种情景小时候常看到,我也挨过一次父亲赏赐的“五个头的热烧饼”,紫红色的巴掌印烙在屁股上,是对童年顽皮劣性的严厉惩罚,是留在心中永不磨灭的记忆……
不能不说,白天的水塘吸引女人。闲了闷了,便隔墙招呼东院的姊妹、西邻的闺蜜,大婶大妈不请自来。拎着凳子,领着娃儿。老柳树绿荫如盖,匝一地清凉惬意。围成一圈女儿国的云鬓雾鬟、杏眼桃腮;演绎一出东阁趣事、西厢秘闻。
针线筐盛着村姑村嫂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前仰后合的诡秘笑声;盛着比老奶奶还老的乡间故事——牛郎织女,花妖狐仙,天乡银河,地府月宫。还有,张三的老婆疯哦,李四的女人野呢!你家的汉子勤快,她家的小生聪明!锅台啦到炕头上,小狗扯到小猫上。新鲜的话题一串接一串,开心的笑声一阵接一阵!忘了时间,忘了寂寞,忘了眼前身后的阴晴圆缺,甚至忘了那个年代的贫寒与饥饿……听得孩子们眼睛直勾勾,发梢支棱棱,小心儿怦怦的,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天一黑就便不敢出门,怕见了鬼妹蛇精……
不能不道,傍晚的水塘最诱惑男人。星月朗照,微风习习,波光闪闪。劳累一天的爷们,吃罢晚饭,便不约而同向水塘靠拢。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把水塘四周的堤岸全沾满了。铺一张芦苇蓆,或坐,或卧。
茶壶里泡着中外古今,呷一口就有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海阔天空,有了丰富多彩的话题,有了绘声绘色的故事,有了生动鲜活的情节——广播发布的新闻,小道风传的消息。上至秦皇汉武,下至明清民国。从孔孟颜曾到朱毛刘邓,忠奸善恶,神鬼邪魔。从东邻西舍到远亲好友,婚丧嫁娶,柴米油盐。说不尽的家事国事天下事,道不完的奇事趣事忧乐事,张口就来,应有尽有。高兴了,开怀大笑;忧郁了,摇头叹息!啧啧声,慨叹声,甚至愤愤不平的咒骂声,最终归于开心开怀的谈笑风生。近处的蟋蟀草虫,丝竹管弦轻音乐;远处的青蛙蟾蜍,哼哼哈哈画外音……
哦,山村的夏夜,被古老的土语方言描述着,渲染着,多么恬静,多么悠然,多么和谐,多么令人心旷神怡!那时候,假若不是生活在大锅饭的阴影里,假若不受贫寒二字的困扰,乡亲们岂不就是生活在理想中的桃花源了吗?
玩得兴致正浓时,回头看见远处的窗口亮了!我知道,每一个窗口后面,都有一颗怦动的心,一双失眠的眼睛。那是母亲思念未归的游子!那是妻子等待尚未回家的丈夫!那是孩子期盼出远门的父母……只要外面还有迟归的人,小村就不会关闭那一方方深情的窗口!
于是,便有人蓦地站起身:
“哦,天不早了,该睡觉了,明天还要干活呢。”
“哈!说的好听,我看是想老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