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了，我的眼前时不时地晃动着一张笑嘻嘻的脸。
　　“文革”一开始就“破四旧”、“立四新”，可我们有个旧习惯却没能破掉，那就是星期天几个同学相约远足——上狼山。
　　这天黄昏，游荡了一天的我们兴犹未尽，一路嬉闹着踏上了归途，走到离城不远的一家棉织厂时，忽然听到口号阵阵，赶快加紧步伐，到了厂门前，探头一看，噢，里面正开批斗会呢。台下数百人挥舞着胳膊，高呼着口号，台上一人正在挨斗，但见他低头弯腰，身上披着一件红外套——全是由一只只的红袖章拼缝而成。台上横幅大书“批斗……张某某大会”。那“张某某”的前面，大约是“黑干将”、“小爬虫”或“走资派”等定语，记不大清了。可惜我们到得太迟了，几句口号一呼完，批斗会就结束了，那张某某一边下台，一边脱红外衣；台下的“革命群众”也纷纷散去。我们扫兴地又转了一会儿，我忽然发现有两个人站在一间办公室前谈话，其中一人似乎就是刚刚挨批斗的张某某。我好奇心起，连忙招呼伙伴们走了过去。奇怪的是，看来看去，两人似在平等地交谈，没有“训”与被“被训”的迹象，那张某某约莫三四十岁，中等偏高的个子，而且，他的脸上竟然还含着微笑。我便倚小卖小，指着横幅上的姓名问他：
　　“喂，你就是张某某么？”
　　“是呀，我就是张某某。”他笑嘻嘻地回答。
　　批斗会见得多了，批斗对象或愁眉苦脸，或郁郁不乐，或愤愤不平——当然，是敢怒而不敢言，可哪有像他这么嬉皮笑脸、满不在乎的？
　　“请问，你有什么感想？”一个伙伴忽然问。
　　“感想？嘿嘿，那还用说，当然有啦。”他仍然笑嘻嘻的。
　　“那好，写出来，给我们看看吧。”我得寸进尺，反正我们只是十三四岁的初一学生，即使有点过分，谁会与我们计较？
　　“那是，那是，革命小将的要求嘛，当然应该满足。不过，你们得等一等，我还得去拿些材料呢。”他的右手已经拿着本油印的不知什么材料，这时扬了扬，向着办公室指了指，还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以为忤。
　　我们知道他不会真的为我们去写什么“感想”，再说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了，便不再缠他，离开了那个厂。回家的途中，我们都说：今天真是大开眼界，从未见过像张某某这么厚脸皮的。
　　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不断听到某某人被批斗后竟“对抗运动”——自杀了。我想，那个“厚脸皮”的张某某是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的。再后来，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那张笑嘻嘻的脸可真不简单：或许是真的玩世不恭，或许是对那无奈的荒唐年月的一种消极抵抗，或许是对一些卑劣之徒的不屑与轻蔑。总之，我总觉得，在那张笑嘻嘻的脸后面，有着一颗冷峻的头脑；在那种情况下尚能够“笑嘻嘻”的，那么在他面前，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呢？可惜，他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只能用“某某”代替，不然，倒还可以在互联网上搜一搜呢——张某某呀，历经近半个世纪风风雨雨后的今天，您老人家还健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