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讲的故事，美丽而苦情。她说那是一只鸟，叫姑姑等，灰色的，灵性而神秘，体型比鸽子大一点，身体浑圆。黄昏或者下雨前，它就拼命地叫：姑姑......等。于是，一种无名的惆怅和寂寞便以水和夜幕的样子蔓延开来。

姑姑和嫂嫂，永远是外祖母故事盒子里的一对经典的矛盾人物。姑姑很贤惠，秉性懦弱。嫂嫂很自私，性格凶悍。父母双亡，姑姑和哥嫂一起生活。姑姑就像哥嫂的长工一样，经常受到嫂嫂的折磨和虐待。

“秃子，端起饭碗就不想撂，我都快养活不起你了。”姑姑长得很丑，而且几乎是秃子，头上没有几根头发，嫂嫂就经常这样侮辱她。

有一天，嫂嫂发现姑姑把自己关在屋里。就问：“干吗呢？秃子。”姑姑说：“嫂嫂，我梳头呢。”嫂嫂的嘴巴撇到耳根，说：“天大的笑话，秃子还梳什么头呢？还不干活去！”开门一看，一个天大的秘密，把她惊得魂飞魄散：姑姑盘腿坐在阁楼上，一头黑色的、瀑布般的长发垂到地下。

这个时候，天刮起了大风。姑姑说：“嫂嫂，时候到了，我该走了。”说着就变成仙女飞到天空。嫂嫂就在后面追呀追。她大声地喊着：“姑姑，等等。姑姑，等我！”后来，她就变成了一只鸟，飞了起来，凄厉地叫着：“姑姑.......等。”

外祖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头发已经很稀疏了。她拿起梳子梳头的时候，头发就掉下一些。她把掉下的头发拧紧，塞到土墙的缝里。我总是幻想着外祖母就像那个仙女一样，有很长的秀发。每次梳头的时候，掉下一大堆头发。

“勃朗勃朗，勃朗勃朗。”门外边响起货郎鼓的时候，我就跑到土墙边，把外祖母的头发疙瘩取出来，飞快地跑出去，换几颗豆豆糖，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一样的甜。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外祖母：为什么你头上就这么一点头发呢？外祖母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有一头乌黑铮亮的秀发，长辫子可以达到脚跟。可是，后来因为两个舅舅的夭折而掉光了头发。

外祖母一生，命里有两男两女。两女是我的姨妈和我的母亲；两男是我的两个没有见过面的舅舅。他们刚生下来的时候，因为接生不当而夭折了。那时候，村里有两个接生员，都是接受过培训的，还不是那种叫“老娘婆”的土接生员，一个叫俢儿，一个叫怜儿。

第一个舅舅出生的时候，请的是怜儿。当时，孩子生下来没有哭声。怜儿提着孩子的腿，用手在头上猛拍，几下，孩子就不动了。第二个舅舅出生的时候，本来要请修儿接生的，但是，修儿当时正在月子里，不能出门，无奈只得再请怜儿。又遇到同样的问题，孩子不哭。怜儿依然是老办法，提着腿，猛拍孩子后脑勺。也是几下，第二个舅舅也夭折了。

这些细节，外祖母从不说起。而母亲对我讲起这个的时候，总是泣不成声。她说，她当时六、七岁，就在现场，看见接生员莲子要把夭折的弟弟扔进尿盆里，就一把夺过来，哭着抱住不放。

外祖母因为巨大的精神刺激，开始大片掉头发。后来，她干脆把长头发剪下来，盘好，放在一个老式而精致的木匣子里。每年夏天，都要拿出来晒一晒，并且放上防虫的药。没人知道，外祖母为什么格外珍惜她的长头发。可是，后来遇上了“文革”除“四旧”，外祖母的长发，也被当做“四旧”收走，放一把火烧了。

我出生后，不到一岁，母亲就把我过继给了膝下无子、老年孤独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外祖母从此有了心灵的慰藉，后来也慢慢地长出了头发，但是比较稀疏，远不如以前的头发那么好。

外祖母临终前，依然惦念她的秀发，还说出了她珍藏年轻时头发的秘密：想把它作为陪葬品，想来世依然秀发飘飘，如仙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