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村轶事 30 怀恨沉沙

作者:行吟者    授权级别:C    编辑推荐    2014-03-05   阅读:

  
  
   结局
  
  过了许久,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回到了河村,祭扫外公,外婆和金外公的坟墓。
  泡子里蒲草繁茂,一片片开着艳丽的荷花……我又走到荒凉的柳河岸边,垂杨已十分高大,水流还是缓缓的,在浓阴中汩汩流着,枝条拂扫水面,幽幽的涟漪,幻出童年的梦。二十年的岁月过去了,片片断断的往事又浮上心头……
  
  一九四二年,日本在东北的统治更加严酷了,为了进一步推行奴化教育,连偏远的河村私塾也被解散了,念书的孩子要到十几来里的镇上小学去学日语和满语(奴化思想的汉语),撤消了会,断了庙上三为一体的供养。子休和病中的金翁(金外公)都彷徨起来。
  “我要走了,”子休坐在瓜棚架下对外公(刘凤翔)说。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外公正在燃着蒿草董蚊子。
  “我不会昧着良心,给孩子讲那些奴化的满语。”
  “那你准备到哪儿去呢?”外公惆怅地问。
  “千山不是有几个道观吗,看能不能找个清净的地方读点书……”
  “据我所知,山里的和尚、道士都在干粗活,累得很。听亲家说,宝子有个族中的叔叔就在那儿。”
  “干点活也没啥,不能总是四体不勤。”
  “前次坨镇了因和尚来庙上,不是讲了千山的和尚道士也诵经说法吗?也许你那学问能用得上,抄抄写写讲讲老庄,也不会死挨累——外公略加沉吟——话说回来,依我看你还是早点成个家,是正路,我那三侄女,杏,是个好姑娘,炕上活地下活都拿得起来,栓柱妈死了家料理得井井有条。”
  子休半晌无话,过了一阵喃喃地说:
  “我们家不会有好结果,早晚的事。大妈算计我娘且不说,大嫂拖着哥跟在日本人屁股后面转,四弟却闹抗日跑了,一个家水火不容。偏偏大哥又爱上了莲姐,那大嫂在社会上还仗势欺人,岂能容家里养小,现在是爸爸在那弹压着,我又退到了河村,若不然第一个被逼死的就是我娘……”
  “第二个就是苓儿他妈,——外公扣了扣烟斗,他认为子休说得有理,——现在还给你哥生孩子,她还盼是个男孩,若真是男孩她死的更快,唉!这个痴心的女子……”
  “还有比家里的危险更厉害的呢!哥作麻棉的买办,军用物资,挣大钱,哪个汉奸不眼红?日本人不熟悉路数利用你,不知哪一天翻脸,满门抄斩!福兮祸所伏,我劝他及早回头,把什么都丢给嫂子,自己到乡下和莲姐作个小买卖,可他听不进去,迷上了他的‘事业’。要施展抱负,对我说天津的纺织巨头如何如何……”
  子休痛苦地低着头,“留给我的也只有一条路,逃!杏是个好姑娘,难道我还要把一个女子拖入火坑吗!”
  说到这儿,似乎也触到了外公的痛处,他闷头吸烟,一忽儿复又问:知道子杰的下落吗?子休摇头:
  “听货郎鲁兄说他们要转到了北满边界……”
  “人呐,成了家就有苦难,——外公结论说——不成家又怎会有可爱的孩子,我那外孙又好些日子没来了……”
  这是子休和外公的最后一次谈话,第二天一清早他便走了。他没有见杏姨和吴姨,也没见病中的金外公,甚至没有去长滩拜别生母。后来的事实证明此举确实保护了他们。这个聪明绝顶的青年所预料的一切都不幸地发生了,只是有一点他没想到,那引爆这场悲剧的是埋在地下的棺木……
  
  沉沙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在辽阳子灵的太太徐曼丽,早就与一个更有势力的混血儿勾上了。此人名叫木村和曼丽姘居。他有个中国父亲日本母亲,在一个日本商社的高层里混事,留着一点小胡子。与其说木村看上了子灵的女人,莫如说看上了他的买办生意。一次,曼丽无意中说出了对子杰之死的怀疑,木村如获至宝。自然,子灵没有和妻子说过真相,她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有所猜测。当时怀疑的人很多,事情来得那么突然,了结得又那么草率,怎么能不留下诸多疑点。但乡下人对糊弄鬼子都很同情,而那女人则不然。她有一次偶然听到来辽阳的二妈对子灵低声泣诉要他找子杰,可是这没法作证,偷听得很模糊,说不清等于陷害。在她得知玉莲怀孕之后更是妒火中烧。她怕玉生个男孩夺去家产。如果没人撑腰,谁敢冒挖坟掘墓之险?可是仇恨加怀疑再加势力就够了。
  
  日本人开棺,假尸案闹得沸沸扬扬,周老爷和子灵下了狱,二太太一下病倒了,没几天便过世了。
  为了查找武器,日本人连连掘了周家祖坟的几个墓穴,暴尸荒野。在中国的文化中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弥天大罪。这事引起极大震惊和民愤。曼丽被乡里人揪到街头痛打。日本兵反而哈哈大笑。她疯了。的确,当她看到体面的财主周家,她作为长房媳妇的周家,被挖坟掘墓,家破人亡。她爱着的丈夫也锒铛入狱。她的良心承受不了啦。而自己作为家庭的成员,也被查抄驱逐,亡命乡野。木村霸占了她和子灵的商号,再也不理她了。她疯了。
  
  就在那个雷雨的黄昏,警察闯入河村,渔夫五姥爷因作伪证被抓了去,而且还查他窝藏抗日分子安东的事。而当他们来传金外公时,这位一生作善事的老人仿佛受到佛的点示,已是“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了。那一天所受到的惊恐与悲伤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耐人寻味的是我外公在此案中并未暴露,这不能不归功于他十多年的军旅和逃亡生涯中磨练的智慧,就连对子灵他也是心照不宣。不过子灵是决不会言及他人的。
  再说子休,去千山,在无量观里拜了尊师,便做了游方道士,开棺案出来的时候,他早已鱼游大海,无影无踪了……所幸大太太早故,未受惊扰。不久,老太爷也死于狱中。
  吴姨那时正怀着子灵的另一个孩子。这个薄命女子盼望着生个男孩能在周家谋一席之地。此时,在惊吓中她也病倒了,又流了产。妈从坨镇请了医生,她吃了药仍落红不止。
  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她把杏唤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叫苓跪下,颤颤抖抖打开了一个布包,把我母亲带回给她的放息的银元,和子休留给她的钱都塞到杏的手上,还有她指了指那缝纫机,说了托孤的话。
  杏姨流着泪安慰她,说自己和我外婆还有康舅都会照顾她,让她安心养病。可是第二天,天一亮,苓儿哭着找妈,康舅在泡子里找到了她的尸体……白白的面容,湿淋淋的头发和衣衫却未沾一点污泥……稍远,便是她醉酒的父亲落水之处。
  一个二十七岁的秀美的河村女子,就这样怀恨沉沙,香消玉殒……
  
  的确,吴姨的死深深震动我的灵魂,它与我借河村回忆寻童年梦境的美好愿望大相径庭。
  哪里去了啊!那古朴的河村?
  哪里去了啊!那温馨的童趣与淳厚的乡情?
  多年之前,不也有一个青年牵一头毛驴,驮着他的书卷和行囊,驮着他的理想,来此地寻他的世外桃源吗?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今,道出此语的那位瓜田隐者,也已长眠在沙田之下……
  
  一九四五年东北光复,子灵和渔夫出了狱。子灵领着苓儿在吴姨的坟前跪了许久,之后,便与渔夫父女去千山找子休,无量观的道长说,他早已云游天下了。杏姨归来,泪流满面……
  一九四八年子杰带兵回来,那时他已是解放军的师长,他和哥哥在他爹妈和干娘的坟上化了些纸灰,又去看望了外公,之后带走了杏姨。不久,他们结了婚,还把栓柱送到军校。
  抗美援朝开战,五一年肃反中,子灵因“买办”往事以历史反革命罪入狱。五三年子杰从朝鲜回师,他已是军长,他得知此事,提起申诉,经甄别为子灵平了反。子灵回乡教书,与在城里读书的女儿相依为命,终生再未续偶。
  
  吴姨,善良的河村女子,为了爱和人的尊严与命运抗争,使我想起都德笔下“塞甘先生的山羊”。那头纯洁的小山羊为追求自由挣脱羁绊却落入狼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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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朱成碧   推荐: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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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朱成碧:
有些人离去了,有些人留下了,一个家族的兴亡史,伴随着一个国家的兴亡史,不管是离去还是留下的总会留下美好的生命瞬间给读者们回味,感谢行吟大哥的美文,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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