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遗落在角落里的过往,悄无声息地化作忘川河畔盛开的曼珠沙华,一如当年长安城下那场盛世的烟花,开得灿烂迤逦,却瞬间就零落。
贞观十年六月己卯,长孙皇后崩于立政殿,享年三十六岁。
往日繁华热闹的大明宫如今泛着凄冷惨淡的氛围。自从母后离世,父皇悲痛欲绝,连日食不下咽,很快就消瘦起来。
懵懂的我只知道最爱我的母后离我而去了,还不知何为生死离别,在寝宫里吵闹着不愿吃饭要见母后。
“兕子,母后已经不在了。以后哥哥来保护你好吗?”年仅不过四岁的九哥挥退嬷嬷,九哥李治抱着我,低声温柔的哄道。
我不解地抬头看着比我高出好多的九哥,“为什么母后不在了?是兕子不乖惹母后生气了吗?”想不起来自己犯了什么错,我忍不住委屈的哭道:“九哥,兕子没有犯错啊!母后不要我们了吗?”
九哥被我哭的手足无措,小小的少年伸手笨拙的帮我抹去眼泪,“兕子不哭,兕子哭了九哥也想哭··可是··可是父皇说过九哥是男子汉不可以哭的!”说着也哽咽了起来。
没有了母后的寝宫是那么的冷清,我们两个人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立政殿里,像是被世间抛弃了的孤儿一样。旁边伺候的嬷嬷忙过来安慰我们,却如何都止不住我二人发自心底的难过。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睁着朦胧的泪眼抬头看去,一看之下眼泪流的更欢了。直接扑过去委屈的说道:“父···父皇···呜呜呜,母后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兕子很乖,兕子一定听话,父皇让母后回来好不好?”
九哥忙擦了眼泪向父皇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父皇向来坚毅的脸上如今满是疲惫,目光落在我二人身上,罕见地泛起心疼的神情,他一手温柔地抱起我,一手将九哥拉起揽入怀中,低声叹道:“文德你这一走,竟是如此狠心弃了朕和孩子们啊!幼子何其无辜!”
从那天起,父皇便开始把我和九哥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父皇总是很忙,每天在宣政殿早朝,或者到紫宸殿议事。平时我总是见他伏在案前批阅奏章。
有时候他乘着御撵出行,总是抱着我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有时经过母后以前居住的地方,他会讲起关于母后和他发生过得事情,那时的语气如此缅怀,满是哀伤。
眨眼之间,已是贞观十二年。
父皇已经从失去母后的悲痛中走了出来,虽然他还是经常一个人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去母后曾住的立政殿,经常望着我渐渐长开得眉眼发呆。
我知道父皇深爱着母后,在父皇怀念的的眼神与宫人称奇的言语之间我也知道,我与母妃眉眼之间长得十分相似。
从一开始的懵懂无知到现在的恍有所悟,我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
不再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的跟在父皇身边,去年开始,我央求父皇闲暇之时教我学认字,他的飞白书法写的飘逸灵动,让我羡慕极了。
父皇只当我孩童心切,就在闲时教我识字。一开始父皇夸赞我的聪慧机智,后来父皇的目光直接变成了赞叹,看我的目光更加欣喜,常常叹道:“兕子,你真是上天派来替你母后补偿朕的啊!”
九哥在父皇身边变得愈发沉稳内敛,几年前就开始跟着那些大人们学习了。我常常听到父皇夸赞九哥聪慧机智,似乎父皇对我们总是格外宽厚。
心底似乎明白是源于对母后的爱,父皇在极力补偿我们,其实父皇何必如此呢?后宫之中容得下我们兄妹,能平安成长就已经知足,每日在父皇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懂了不少东西,只默默记在心底,因此在父皇和众人眼里我愈发变得乖巧起来。
父皇的脾气向来刚烈,我在他身边总是经常见他因为大臣们的事情发怒生气。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让人给父皇上一杯清热去火的茶,等他火气稍微消了些再去宽慰他。
父皇总是摸着我的脑袋,欣慰的说道:“朕的兕子这般温婉聪慧,将来怎么舍得将你寻了凡夫俗子嫁了呢!”
我不满的窝进父皇怀里撒娇,“儿臣不要嫁人,儿臣只愿做父皇的小棉袄,每日哄父皇开心!”
父皇忍不住大笑起来,轻拍着我笑道:“好好好,不嫁不嫁!”
其实父皇怎知,我只是不想失去这个疼爱我的父亲而已,我的姐姐们嫁了人便不再仅仅是父皇的女儿,还是人家的妇人,无论何时都要仰仗着夫婿的脸色,哪怕皇家的女儿身份尊贵,背后的辛酸泪水在那重重楼阁内,谁又能知晓?
哪怕父皇将我和九哥保护的再好,也有父皇不在身边的时候。
一日,父皇去上朝了,我在御花园里玩耍,身边跟着一个小宫女。
“这不是明达吗?本王当是天上的小仙女呢!”一个声音笑道,来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见过魏王!”身边的女官忙躬身行礼。
我闻言从牡丹花丛里抬起头,见到一个器宇轩昂的男子正戏谑的看着我,认出来人后我不徐不缓地行了礼,低眉顺眼道:“见过四皇兄!”
四哥李泰将我扶起,细细打量着我,见我波澜不惊的模样,才笑道:“明达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将这满园的牡丹都比了下去呢!”
我回头看了看那盛开的姹紫嫣红的绝代芳华,饶是年幼被人如此夸赞也羞红了脸,“四哥说得明达不知该怎么应对了!听说四哥在修《括地志》,怎么会在这里啊?”
“明达也知道《括地志》?”四哥讶异的看着我,边说边牵起我的手,朝小亭子走去,宫人恭敬地跟在后面默不作声。
抬头看着这个被众人赞为“才华横溢、聪敏绝伦”的男子,我的四哥,平日里经常在父皇那里见面,但不知是不是年龄差了太多的原因,我与四哥的关系总是与九哥不同,没有与九哥那般亲厚。我摇了摇头,“只是听他们说的,四哥好厉害啊!”羡慕的说道,“不像明达什么都不会呢!”
“哈哈哈,明达,”四哥突然低下身子看着我,束起的长发滑下一缕蹭过我的脸庞。迎着阳光,我看不清四哥眼底的情绪,“明达谦虚了哦!父皇可是很喜欢明达的,四哥可是听说明达经常帮大臣开脱呢!”
我突然有些不太喜欢四哥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拉着四哥坐了下来,“明达只是不想父皇不开心,父皇不开心,明达也会很难过。”
四哥见状忙哄道:“四哥只是说说而已,明达生气了吗?四哥向你赔罪成不?四哥可是带了礼物给明达的哦。”说着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枚凤凰形状的玉佩,“喜不喜欢?”
我看着浑身通透翠绿的玉佩,凤凰的形状雕得栩栩如生,不知是玉的原因还是工匠做的手脚,凤凰的头部泛着红色的玉沁,像极了凤凰啼血的模样。说实在的,我着实对那玉佩欢喜的紧,却也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四哥见我只是看着玉佩不做声,拉起我的手将玉佩塞到了我手上,“这凤凰玉佩只有我们最美丽的明达公主适合!”
看着手心还带着四哥手心温热的玉佩,我开口解释:“四哥,明达没有生你的气,这玉佩太贵重了,明达不能要。”
四哥径自站起身,干脆的说道:“说给你就给你了,明达不生四哥的气就好,那四哥就走了,没事可以出宫找四哥玩哦!”说完冲我笑了笑,潇洒的大步离开。
看着李泰离去的身影,我瞧了瞧掌心的玉佩,还是收下顺手系在了腰间。自幼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各类稀世珍宝,我自然识得这块玉佩的好坏,这精致绝伦的玉佩一看就不是凡物,却抵不过我喜欢的紧。
四哥的括地志修了三年,终于完成,父皇大喜,褒奖了一番四哥。
朝宴上,我不经意转头,看见四哥的目光幽深如深渊,落到了太子哥哥的身上,我只觉心中一片冰凉,手心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上佩戴的玉佩。
时光荏苒,不觉间五年就悄悄过去。
这一年,是贞观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