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之旅】3 龙泉寺里明月夜

作者:行吟者    授权级别:C       2014-03-06   阅读:

  
    
  当我们返回龙泉寺的时候,中旬的圆月已经升了上东山。
  我们坐在龙泉寺的院子里一面嚼着干粮一面喝荼。烧水的老僧和我们对坐着。他有五十多岁,个子很矮,脸灰暗干瘦如一片枯叶。近视眼不大爱讲话,只默默地拿一段树枝在桌子上扫着扫着。
  “你觉得无量观怎么样?“王君端着杯问我。
  “无量观给我印象就象一个惊险的游艺场。”我答。王君点了点头,环顾一下周围:
  “我却喜欢这儿的清幽。”
  真的,龙泉寺静极了,这里的游人不多,此时也很少有人走动。层层的殿宇都披着月光,静静地立着。清辉似水,霜色满庭。高大的松树披下黑森森的影子,石阶和石碑闪着白光。
山坡上响着松涛的声音,间或传来一两声山老鸦的啼唤——
  “哑啊——哑啊——”显得那么清冷、幽暗、深邃。
  “这庙什么时候修的呢?请问师傅?”我问老人。他沉默了一会儿:
  “据后堂碑的记载,唐代就有了这寺院。金元时期规模还小,明朝修的大雄宝殿。后阁是嘉庆年间宗斌方丈盖的,这有多少年了!”——老人感叹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也不望我们,只用袖子弹着桌面。
  “这还有什么古迹吗?”王君问。
  “那不,‘西阁客灯’是王尔烈当年读书的地方。唉!压倒三江的王尔烈。”
  “走,我们看看去!”我们站起来,跨过庭院登上石阶,折进西阁。
  这是五间左右的瓦屋,被半圈破败的砖墙围绕着。屋子年久了,有些粘补的痕迹。檐头的瓦片有的脱落,上面长出了青草。借着月光看得清,六扇薄门已经残旧,褪尽了颜色。纸窗坏了些洞风吹进去,呜呜作响。
  正是这个情调——面对着还没有来得及整修的院落,我脑子里想象得出一个贫苦的学生,在这清静的山寺里,度着他的苦寒的读书生活,年复一年,只有霜叶和山鸟告诉他秋往春来。“哲学家”看到这番景象向我讲起梁朝的刘勰。还在青年的时候他就寓居于僧寺,十余年后写出了不朽的“文心雕龙”,但王尔烈的传世之作在哪里呢?我这样问自己,同时又在心里反驳着,为什么需要成绩呢?他过着清静的生活、读书、吸取思想、营养智慧,领悟自然和人生的真谛。这对我们的审美情思不也是一种启迪吗!
  从西阁下来,经过正殿走上一个石阶便见一座小庙,再向南拐穿过小片树林,见一凸向山谷的大石,四周围着铁栏杆,中间有一颗枝杈横生的老松树,因那石头状如狮首,原来那边还有一座钟楼,因之树上便挂着一块木牌:“狮吼钟声”。我们铺开风衣就在上面坐下来。
山谷里夜雾更浓了。白亮亮一片,对面山峰只露出浅浅的轮廊,远方是迷茫的。有一些山头时隐时现就象海上漂浮的小舟。我们躺在石上,碧海青天,皓月当头。这山显得这么空,这么静啊!又是山老鸦的声音:
  “哑啊——哑啊——”
  “你说,哲学家,人为什么在月夜之下容易产生一种相思的柔情呢?”我问。
  “这与月夜的品格有关,当白日的忙碌和喧嚣已经沉寂,人们便在独处中沉思了。月色的洁白和柔和能唤起人纯净的感情,而且中天明月这是身在异地举头瞩望所唯一共有的东西,你不见古人“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愁思在谁家”……王君还想发挥下去,忽然传来一阵谈话声,离我们不远……先是冬冬:
  “妈妈,舅姥爷在院子里跟和尚谈话吗?”
  “是的。”
  “我要去找他,可以吗?”
  “不可以,天黑了,你到处跑会跌跤的。”
  “好吧。”
  “老周,文澜呢?”
  “抱着琵琶到那边去了,她喜欢一个人走走,大概又想起她的双亲了吧。”大校的声音停下了。
  过了一会,教员沉静的语调传过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正是我十六岁的生日。你说要做个文具盒给我。就在前两天你还问我喜欢什么花鸟,准备用烙铁烙上去,我听了非常高兴,早晨一上学就扒着窗户盼你来,可是上课铃响了,闯进来的却是一队日本宪兵。我怕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后来才听你们高班的同学传说你夜里就跑了。如今我闭上眼睛这一切还好象是昨天的事情……”
  一阵沉默之后她又缓缓说:
  “他们没抓住你却捕去了你的父亲,他第二年就死在了狱中,我爸爸和几个亲友把他抬出去,埋在我们常常去采野樱桃的那块荒甸里……
  “墓草黄了又枯了,大雁飞去又飞回。日子一年一年过了。眼看着老人的坟头渐渐的平下去,却听不到你的一丝信息。经常地,我问自己,难到一个血性的家族就这样完了吗?!
  “老人活着的时候那样刚强,日本人审问他,他回答说:你们不用问了,我把独生子送去当了八路军,你们知道八路是干什么的吗?那就够了。有一次我去探监,他从铁栏里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说:孩子,什么都要记住,记在心里,总有那一天的。”
  教员讲到这里停了一会又缓缓说:
  “铁成,你记得小时候我们讲过的‘伯牙访友’的故事吗,你大概又要笑我感伤的气质了。但那时我们心情就是如此。有时我到老人坟前化几片纸灰掉几滴眼泪。看那蓬蒿满、荒草深、点点飞青磷的景象,如果我有一把琴的话,我也会把它摔碎在老人墓前,听一听那断弦的声音......”
  又停了好一会,教员从往事的追忆中回转来,平静地说:
“老周,你谈谈吧,这十八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听说,你四九年回来过一次。我那时陪丈夫看病在大连,没有见到你,后来写了一封信也不知你收到没有?”
  明月当头,清风徐徐。我们被这不寻常谈话吸引,静听着。
  “这山里的好些路,我都有记忆。”大校的声音起了。“十八年前我从我们一块念书的那国高里逃出来,在这座山里转了三四天。白天蛰伏在草丛中,黄昏摘些梨子充饥。夜来了,躺在石板上,听着山寺里传来的钟声,真是思绪万千。那也是这样一个美丽的仲夏,也是这样的明月,这样的花荫。我回想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我们盖房屋,造犁耙,开荒种地,培植树木。就是像我们这样千家万户的穷苦人民开垦了这块土地。可是现在我们都变成了奴隶。收自己的稻谷是经济犯,学民族的文化是政治犯。历史不准讲,祖先不能提,而那些被我们的先辈斥为倭寇的东西却在这里作威作福。他们的马镫和军刀在你鼻子前晃来晃去,让你出荷,让你纳税,让你低头弯腰向他们的天皇遥拜。真是屈辱啊!秀娟,那时,我简直一天也不能忍耐。我,这块土地上的主人,如今却被人追赶着,象兔子一样日夜奔逃,蹲伏在草丛中,想到这,真是心如火焚。我望着眼前的暗夜咬着拳头发誓:我一定让他们死,让他们饮刃而死,这些强盗,这些带着刀枪来的人。”
  听到这里,我的心异常激动。而大校的语调却缓慢下来。
  “可是到哪儿去呢?天上有北斗,地上有明灯,我的出路也只有一条——投奔八路军。”
大校沉默着,我的想象的骏马却驰骋起来,十八年,我们的祖国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十八年、十八个春秋,对于一个战士来说,对于以自己出生入死的战斗赢来这伟大胜利的战士来说,这该从何谈起呢?!多少爬冰卧雪的寒夜,多少冲锋搏斗的黎明,多少血雨腥风中的呐喊,多少旗满城池时的歌声……
  这一切何从说起呢?!何况问话人关心的还不只是这些,也许,谁知道呢,问话人还要在这些经历中搜索那已为岁月长河淹没了的旧迹,探询那曾经温暖过她的心的,那样旺烈燃烧过的火焰。可是做为这一切的回答,一切的概括,却是一阵琵琶的声音。
  琵琶透过松林和薄雾传来。时而长挑轻揉,旋转悠扬,如同苍鹰在空中盘环,勇士在策马远眺;时而繁弦促节,铿锵激越,就像大江的波涛澎湃,战场的刀枪齐鸣;时而又轻挑慢抹,委婉低咽,柔音细细,像泉水在涓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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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老狼   
【编者按】 长篇小说编辑   老狼:
情节如缓缓流淌的小溪,很有“磁性”,文笔老道,语言优美,行文挥洒自如,可称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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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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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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