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记得，这是个夏天。

　　那天到了晚上也没几阵凉风。知了在头顶上爬，有一搭没一搭的叫着。她抓着笔记本，手心都是汗。

　　“十七！十七！”有人在不远处的院墙边上喊。

　　女孩从树上跳下去，掸了掸裙子，大声应着。

　　“等一下！就来！”

　　她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大家族，这个“大”，只是指人口多而已。她在同辈中排行十七，从小镇里的人都跟着家里人这么叫她。

　　“十七，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你妈让你赶紧去查。”说完，那个男孩就骑着自行车飞一样的走了。

　　男孩是她的表哥，比她大一岁。已经是首都著名大学的学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爱理她。

　　她就适合一个人玩。拿着笔记本，谁也不知道她在写什么。上课不是走神就是埋头苦写，成绩倒也一直不算太难看。

　　到家，她上楼，一家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十七，快来查成绩吧，隔壁赵老师家的小天已经查了，他比第一批线高了足足七十分呢。”姑妈的表情有些激动，就好像高出七十分的就是她家十七。

　　她在一家人的目光下，打开教育网，输入身份证号码、密码。然后，登陆。

　　“啪”网页弹开，她觉得屏幕的光有点刺眼。

　　“十七，怎么样啊？”她母亲的声音有点紧，却还是满怀期待。她家十七从小聪明，就算比不上赵老师家的小孩，也一定差不了多少。

　　她揉了揉眼睛，没有说话。

　　“怎么样，你倒是说啊！”

　　姑妈也急了，她们的眼神不太好，也看不懂电脑屏幕上的数字和符号。

　　“十七。”她讷讷的说。

　　“什么呀！”所有人都不耐烦了，但是他们隐隐感觉的女孩的脸色并不是太好。心也就跟着揪紧了。

　　“比第一批线的分数高了十七分。”女孩面无表情的说。

　　“什么！怎么会只高这么点啊！”姑妈不信，“你看清楚了？”

　　她不想再说话，只是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科目和分数，眼皮突突跳的明显。

　　她母亲也沉默了。

　　姑父和表姐还在说话：“十七只考了这么点，真的还只高了十七分，这名字喊坏了啊！”

　　“那北大什么的不就没戏了，连浙大都上不了。”

　　“别说浙大，估计211学校都填不上。”

　　…

　　亲戚们热忱又失望的讨论着。

　　她有些想笑，这明明只是她的事情啊。她上课不认真，凭借小聪明和基础，平时的考试都还行。她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妄想什么北大清华，或者浙大。她也不想。

　　她的人生，不是为了考一个大学。不是为了让别人称赞。不是为了亲戚们的面子。

　　可在这个小镇，面子和赞誉是所有大人最看重的东西吧。

　　可是，只高了十七分。确实嘲讽。

　　她一天到晚，疯子一样的写了那么多文字。她的语文，既然只是刚刚及格。

　　原来，那个诗人一样的老师错了，她自己也错了。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才华吧。

　　满纸荒唐言！她看见了那个暗红皮面的笔记本，那是母亲送给她的礼物。祝她离自己的梦想更进一步。

　　她却觉得，生活都离她远去了，更别提梦想。

　　亲戚们还在抱怨惋惜，母亲的脸色发白。她是给她丢脸了，这么多人，却只是这么一个结果。

　　晚上十二点了。所有人都回自己的屋子睡觉去了。

　　母亲房间的灯没熄。她在灯下替女儿研究那本志愿填报册。

　　好几个同学来问十七考的怎么样，女孩没有回答。她静静的看着电脑屏幕上各种头像跳跃——

　　此刻，她仿佛一个局外人。

　　这个经历高考挫折，必须面对世俗压力的女孩不是她自己，只是一个被人叫“十七”的女孩。

　　她走出房间，来到院子里。

　　古朴的庭院和楼房，探出天井的古树，深深的井，一切在晚上显得格外幽谧。

　　她突然想起了海，想起了自己写的故事。

　　这辈子还没有看见过海。她突然有种疯狂的想法。

　　第二天，一家人刚刚起床，只听见十七的母亲一阵惊呼。

　　她十七岁的女儿，背了一只书包，里面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不多的钱。她离家了，只留下一封简短的信：

　　妈妈，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走了，不要找我。

　　2

　　十七乘了两天车，终于到了这个有普陀山的海岛城市。

　　海风吹在脸上，凉爽之余，有她不习惯的腥咸味道。但当她看见那一望无际的海，就把一切都忘记了。她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和困顿。天地间只有那一方海水。

　　海水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蔚蓝，青碧中透着沙土的黄。树木没有她的家乡高大，抬头就是无垠的天空。而这里的天，比别处都要蓝。

　　十七在海滨的公园站立了很久很久。

　　不远处的跨海大桥上，清晨的车辆渐渐密集。她看着桥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这时，不远处的海平面上，太阳一跃而起。红彤彤的给人新生的希望。

　　其时，一艘白色的小船朝海岸的方向缓缓驶来。

　　十七依稀看见船头站立了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穿着统一的T恤和牛仔短裤，远远的，她就能嗅到他们身上的青春与活力的气息。

　　出帆远航，真是惬意的生活。十七有些嫉妒的想。

　　船越来越近，十七在岸边踢打着水花，把裙子都溅湿了。

　　“hi，你一个人吗？”船上的男孩朝着她的方向大声的说话。

　　十七愣了一愣，环顾四周才确定岸上只有她一个人。“你是在问我？”

　　男孩女孩们似乎在讨论些什么，领头的男孩又说，“对，是问你。”

　　十七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狼狈的裙角，海风撩起她的发丝，她在风里笑的很轻。

　　“是，我一个人，我叫九岸！”她讨厌别人叫她十七了，既然离开了小镇，她有自己的名字，她叫九岸。

　　船离岸只有一丈之遥，却怎么也不靠近了。领头男孩的表情无比清晰，他在笑。

　　“九岸，我们不能继续靠近了，否则船会搁浅的。”

　　女孩用力点点头表示理解。“你们是出海远航吗？能带上我吗？”她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冒昧。但这是她真实的愿望啊，如果可以，她不想失去这个机会。

　　领头的男孩却丝毫不意外，他勾了勾唇角，问女孩。“你想加入我们，去找永无岛吗？”

　　他的短发在风中飞扬，牛仔短裤下是一双健美笔直的腿，他帅气阳光的笑容像彼得.潘一样，带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九岸微微一愣，再次用力点了点头，却又带一丝疑惑。“真的有永无岛吗？”

　　男孩身后的一个女孩扑哧一笑，似乎觉得九岸的问题很傻。“当然有，你能够看见我们，代表你的心里也渴望有一个梦幻岛。”

　　九岸惊喜之余，尴尬道：“我不会游泳。”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九岸觉得他离自己更近了，仿佛触手可及。海上有孤独的云朵飘过，云朵压得极低，九岸觉得自己仿佛能够踩上那朵云。

　　“别怕，这里的水不深，你淌过来吧。”男孩向九岸伸出手，神情友好温柔。

　　九岸重新背起书包，试探着跳下岸，海水只是刚刚没过她的膝盖。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些勇气，抬起头，又看见触手可及的云朵和男孩儿，又往前走了一步，海水淹没了她的大腿。还有十步的距离，她就可以跟着男孩一起去寻找心目中的永无岛了。这么想着，九岸又鼓起了一点勇气。一步，一步……扑通！

　　她整个身体被海水淹没了，可是那条船，那么近，那么远。她透过海水看见了船上男孩的脸。他在笑，似乎在对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