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下是两块巨大的青石板，搭成了桥。

　　青石板已被行人的脚步磨锃得光亮可鉴，有些年代，沧桑，阵旧，无栏，无碑。

　　河水上涨到桥墩汀线处，再也不上涨。如果再往上涨，河水就可能会淹没村庄，淹没耕耘了几千来肥沃的田园。泛着泡沫的洪水并不恣意，略微带着艾叶的清香，还有活跃的鱼群。两岸杨柳依依，像位千年梳妆的水间女人，流目顾盼，在孤独而郁闷的时间之河，等着水面漂来的神话，让她们那些遥远而梦想之中的爱情，涂抹浓郁的生命力。

　　河水蜿蜒向北。

　　一直蜿蜒到你看不见，或看不清楚。

　　大雨过后的阳光像一团薄纱，半隐半露着圹埌的田野，田野的绿，在阳光里瑟瑟，又在风里迭缀，茵茵重重，构成相象里的崎岖之山，海市蜃楼般复活在每一个面带笑容的庄稼汉心里，从远处抚弄，梯田如窈窕越女在敲击青铜编钟，声情并茂的画面把我们卷入一场迷惘的旅途。

　　我从来不惧怕洪水会冲走孤寂。

　　也不怕阳光会变成碎细的阴柔，一团一团地庇荫。

　　我站在桥头。

　　我的瘦弱与微小，就像午间抽穗的谷物，在泥泞里挣扎，而我站立的姿态，已揉入到某一词诗里或一块并不完整的，历经沧桑的石碑上，亘古不变，穿越厚实的土地。或更渺小到如氲氤元素里的一个小分子量，在天地之间化成不停颤抖着的符号，谶卜未来的幸福。

　　过后，我看到不远处的稻田全部变成了蔗林。

　　茂密的蔗林在阳光里，斑驳陆离，那些从未有过的浓郁，神秘，诡异，不断诱骗你的思维，打乱所有的逻辑。

　　我很狼狈。

　　我迷茫于一种设想之间，分不清稷麦青黄，好像已疏远了某一段亲历亲为的生命细节，已把之前曾经熟悉过的劳动手语，全都忘了，这一切那么真实，都必须要从头来过，才能融入在蔗林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当我从想像里游出来时，我看见舅舅和舅妈蓬头垢面。

　　他俩从蔗林里钻了出来，浑身透露着草叶的余香。

　　想发展第二产业致富的二舅，与村里的很多人一样，在末来与现实之间，缅怀着美好的想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末来到底有多遥远？现实又有多残酷？他们的思想纯朴而简单，不管面对大自然无情的蹂躏，他们仍然乐不思蜀，融入蔗林，起早摸黑，孜孜不倦，细耕勤种。

　　因缺乏种植经验，舅舅的蔗林长势不是很好，茎小叶肥。

　　我常穿梭于南方的各大城市，于车上走马观花，我见过南海长在海边大片大片肥大的蔗林，在东莞见过籽小肉嫩的绝色荔枝，在深圳见过甜脆无比的芒果，还有珠海遍地硕大的菠萝，都让人垂涎欲滴，外地的特色产业搞得如此红红火火，或许是因为各地的环境因素使然，得天独厚，一方水养一方人。而在湘西南之南，从外地砍过蔗林回乡创业的村民引进了外地的种子，大量种植，看着很有规模的庄园却越来越迷惑了。

　　舅舅从蔗林深处砍了一根稍大的甘蔗给了我。

　　脸上憨容可掬，舅舅瘦弱，黝黑的皮肤是被太阳敷衍了一层膜似的，折射着不可抑止的光泽，而舅妈身材肥庸，个矮，穿了一件褪了色的花格子衬衫。

　　舅妈娘家在县城。

　　舅妈虽然算不上富家千金，却很少参与田间劳作，或许是鬼使神差，舅妈居然不顾旁人的好意劝阻，嫁给了家境贫困的舅舅，因这件事，我在以后看都市言情小说时，常以这类题材的小说为之喝彩。

　　舅妈嫁给舅舅之后，做事总是风风火火，一件事情总要做完了才能憩下来，喝了几年的苦井水，脾气越来越古怪暴躁，动不动就咆哮如雷骂人，尤其是村里人的楼房接踵比节，拔地而起，舅舅家还陷入了一片困境之中，舅妈或许是年少的美好希望难以实现，不由有点沧凉。而舅舅无地自容，不堪褥受舅妈的讽刺，跟着我的母亲，跑到广西南丹，给人擦鞋钉铁掌，风雨里来，勉强维持着生活。

　　舅舅不在家的日子。

　　舅妈曾一度陷入了困惑之中，她在家种了十几亩地，喂养了三头奶猪，四头水牛。家农忙时，舅妈把水牛借给村里人耕地，她不求回报，只求村里人能在闲时帮她耕地，奶猪一年可以下二窝猪崽，一窝有十五六头，等到长到三四十斤左右，就买给了别人。

　　一年这样俭朴省吃，手头里也慢慢宽裕了起来。

　　尝到甜头的舅妈在舅舅还在为生活奔腾的第三年，心肠发软，劝舅舅留了下来。而这时的舅舅在广西做木材生意，生意也比较好，有一次采伐木树时，没有砍伐证，木材全都没收了，直接损失了五万元，私下里还把舅妈积攒下来的钱都赔了进去。

　　回到村里，舅舅隐瞒事实，不敢声张。

　　很快舅妈就劳累过度，病倒了。

　　舅妈生病期间，舅舅形影不离守在舅妈的床榻前，或许是内疚，他想在舅妈面前忏悔自已多年的无能。白天他要忙着到大城市里打听名院名师，忙于奔波于丘陵田野，弄得疲惫不堪，形影憔悴。

　　一天。舅妈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叫来了舅舅。

　　舅妈说：“不要给我治病了，我知道患了癌，我的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先去的，你不要乱费钱了，不容易呀。”

　　舅舅抓住了舅妈的手：咱家还有很多钱哩，你放心，我会找到天下最好的医生给你治好的，我也不怕苦哩！”

　　你不要隐瞒我了，其实我早已知道家里的钱做生意赔光了，我之所以没有揭穿，我已想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我也懂，夫妻也好，家庭也罢，其实那一个不求一个团圆？那一个不在求一个平安？我之前性格暴躁拔鹜,对你更是拳脚有加，现在想来，我是那么的傻，傻到没有在意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应有的娴淑。

　　舅舅听了舅妈的一番话，浑身颤抖了一下，硬生生地从眼眶里挤出了滚烫的热泪。

　　这些记忆在多年之前，已移植在我的岁月之河。

　　我每一次在睡梦中，都会反复出现这样真实的情景，我不敢擅自把这些过于细碎的生活片章轻易抹去，就像我面对着大片大片的蔗林一样，感到自己的渺茫和懵懂无知。

　　舅妈去世时。我还陷入在深圳的每一旮旯处过着并不算幸福的生活。过年回家时，才听外婆不动声色地这般轻描淡写，这是任何一个老人都无法用这样的语言来陈述生活的不幸。

　　外婆说；“你舅舅疯了”。

　　外婆说，你舅舅总是提着空篮子到后山坟头里采猪草，采着采着，就爬在舅妈的坟头上哭，哭到黄昏，哭到鸟儿回巢。

　　舅妈粗犷暴躁，对我们这些外甥们特别的好，我一直在试图找到其中的答案，却一次次陷入了同样的迷惑里，而舅舅一生都对她毕恭毕敬，努力维护着他们的生活，这或许就是爱情？就算我们所有的人，生活都从头来过，也不会懂得其中的道理。舅妈的爱情或许因为舅舅的诚惶诚恐，兢兢业业，至真至情，至始至终，至坚至喻，才变得伟大了起来。

　　舅妈如果泉下有知。

　　应该是个最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