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时光的帷幕,我仿佛又看见了家乡那些日日夜夜纺织的女人。
冬天,长夜漫漫,如豆的煤油灯下,祖母盘膝端坐于炕上,右手摇着纺车,左手将洁白的棉条悠悠地向后拉去,一扬,一收,挥洒自如,不急不徐。
灯光下的祖母摇着纺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祖母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肚子里却藏着数不清的谜语。随便给我说上一个,就让我歪着脑袋猜上半天。纺车“嗡——嗡——”地响着,唱着那曲千年不变的歌谣。我往往就在这歌谣里沉沉睡去。
我的母亲不再用纺车纺线,但是,仍然织布。逢到集市,母亲就和左邻右舍的女人们,早早吃过了饭,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相约着到集市上去了。她们挤在人群里,左顾右盼,一旦发现摆满了各色棉线的摊子,就呼啦围拢过去。经过一番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各自买到了称心的线,如同淘到了宝贝一般。
家乡的女人对纺织的痴迷,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结。
春天,是农闲季节,也是女人们纺织的好时节。大门外,胡同口,老槐树下,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女人,手里不停地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线缠过来,绕过去。据说,从纺线到织成棉布,共需要二十多道工序,很是烦琐。技艺娴熟的女人们,梳理着千丝万缕、五彩缤纷的棉线时,神情专注而虔诚,快乐而神秘。好象那不是劳动,而是她们乐此不彼、永不厌倦的一种游戏。扎了堆女人们,终于大声说笑起来,惊得麻雀们在墙头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
等准备工作一切就绪,往往已经到了秋冬季节。地里的庄稼都入了囤,女人们就把织布机摆在宽敞的堂屋,开始上机织布了。随着两脚有节奏地一抬一踏,在机杼“咣当、咣当”的磕碰声中,两头尖尖浑身光滑的梭子,在两只手间快速地飞来飞去,如调皮的鱼儿来回穿梭。小时候看母亲织布,开始觉得新鲜有趣,不知道那梭子为什么象长了眼睛,翩飞自如却从不掉落;时间长了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即枯燥又辛苦的劳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乐趣。织布的女人却着了魔一般,哪怕有一点时间,也要坐到织布机上去。那“咣当、咣当”的机杼声,经常要响到后半夜。布,却依然织得很慢。
终于,有布匹下来了。女人用被水浸的粗糙、被染料染成五颜六色的手,爱惜地一遍遍抚摩着。邻居们也赶来看新鲜,啧啧称赞着布的花色,品评着布的品质。看了又看后,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橱柜里。
老粗布的花色很多,一般分条纹的和格子的。色泽或鲜艳,或素雅,古朴稚拙,带着一股田园气息。或许,是心思精巧的女人们,把纵横交错的田野与沟壑,一点点织进了纹络里。布的花样虽有传统的样本,但女人们更喜欢随性所至,让那些彩线在自己手中千变万化,把自己心中的那个情结,编织得更加完美。那些粗糙的日子,就让女人们用灵巧的双手,织得细了,密了,织出了一道道美丽的纹络。
刚织出来的老粗布摸上去硬硬的,涩涩的,很粗糙。洗过几水后,才变得细密绵软。做成了被褥或床单,冬暖夏凉,透气吸湿,靠在身上很是熨帖,舒服。象极了母亲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
九十年代以后,家乡年轻的女人纷纷走出家门打工,没有人再去织布。而且,她们很快就把鸭绒被、太空被和各种时装买回了家。我几乎认为,老粗布,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绝品了。
朋友告诉我,老粗布不仅走进了商场,而且身价百倍,是当今最紧俏最流行的时尚礼品,商场里正在热销呢。这真让我惊喜不已。
我不知道,那些抢购老粗布的人,是否心中也有一个情结,有一个古老而遥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