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时，父亲是对我抱有极大幻想和希望的，他希望能再生一个儿子。一则多一个儿子就有多一个的好处。俗话说：“养儿防老”。即使一个忤逆，还有另一个呢，总比靠一人养或没人养强吧。再则，弟兄多可相互照应，万一邻舍欺负时也有个帮手。其实，父亲最重要和最不愿提及的原因是：我们家好几辈都是单传，他希望我们这一辈能人丁兴旺些，这样百年后他给祖宗也好有个交代。父亲常这样想，以至于在一次参加生产劳动时，竟不假思索地当众承诺道：如果这一胎是儿子，他将请客！
　　父亲的愿望是实现了，但令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他梦寐以求的儿子竟然是一个跛子！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待我父亲，更无法想象父亲当时是如何地痛苦、羞赧和无奈！可能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父亲已隐隐感觉到我的出生将是他后半生的累赘，也就是说，他真正的苦累和痛因为我的降生将无法回避！据母亲讲，父亲在我出生的那几天常长吁短叹的，几乎没出过一次门！自然，请客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对于我的跛脚，父亲不是没产生过治愈的念头，反而还很强烈。至于他老了以后有没有人养的问题，父亲已无暇考虑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治好我的跛脚，让我不再成为他后半生的一块心病。父亲不知从哪儿打听到，说像我这种病，趁年纪小，只要用板子把脚夹紧夹硬，过一段时间后，自然就可以矫正！我想父亲当初肯定也于心不忍，但长痛不如短痛，为了我以后的好，父亲是下了决心的，尽管我可能会受不了！可能是我天性不受羁绊的缘故吧，也可能是我的软弱和意志薄弱吧，总之，脚被父亲夹上板子的那几日，我整日整夜嚎哭不止！父亲先是坚持，后来却不得不含泪妥协了！父亲心硬了一辈子，没想到，在他的幺儿子面前却流了泪！到我四五岁时，父亲又想到了去城里医院给我做手术！但恰巧那时母亲也病重得厉害，没办法，把我的事便先搁在了一边！后来，又听人说，邻近也有一个和我这种情况的，做了手术后，不但没见一点点好，反而比以前更加重了！至此，父亲便断了所有的念头！
　　随着年岁渐老，父亲对我的将来也越来越担心和忧虑起来：就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养活他们，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父母总不能照顾儿子一辈子吧？！邻村几个身体健康、腿脚灵便的人都一直没娶上媳妇，像我这种天生有缺陷的人，娶媳妇更是难上加难了！一想到这，父亲就有点怕……当时，村里已出了好几名大学生，早的已参加工作了，让村里的人都很羡慕。于是，父亲便下定决心供我念书，不管再苦再累！
　　在我还不到七岁时，父亲便早早送我上了学。父亲这样做，一是望子成龙心切，二是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尽可能地尽最大力让我多受点教育。当时大哥已分了家，对这样的现实，父亲既感痛心，又无力改变。父亲多么想保持一个完整的家，多么想大哥能义不容辞地挑起这个家的重担，若这样的话，自己晚年至少可以轻松一些了，即或他某一天不在了，大哥也能供我念完书。但，这仅是父亲的想法。有时我想，如果没有我，大哥是断然不会分家的，父亲的后半生也不会这样苦了。父亲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一是年老的已快上六十的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的自己，二是残疾的才六岁的什么也不会做什么忙也帮不上的让他不知咋办的儿子。面对如此窘迫的家境，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知道现在，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二）
　　已进入学校门的我，并不因为家庭的窘迫和父亲供我上学的不易就显得比同龄人更懂事或勤奋些。我从没想过像我这个样子若不努力学习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也许，让一个小孩子去想若干年以后的事，真是显得有点不切实际或残忍。记得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一年教，十年等。”意思是说教给小孩子一个道理容易，若让道理变成他的自觉行为，真的需要好长的时间。我不知道父亲为我懂事到底等了多少年。可能在他年老后感觉精力越来越不济的日子里，这种想法便愈迫切和强烈，他可能每天晚上都因我而睡不着觉，都在一遍遍地想：“我养的这个贼怎么这么没心啊，他怎么一点都体谅不到当父亲的苦啊？！”“若某一天我去了，娃娃又没个前程，可让他怎么过啊？！”我不知道父亲因我已多少年睡不着觉了，但父亲从不把他的所想和担忧告诉我，可能是父亲怕影响了我的学习，也可能是父亲考虑到我还小，即使告诉了我，也不起多大作用。
　　父亲每天都在地里忙，每天都忙到昏天黑地时才回家。对我的学习，父亲简直一点忙都帮不上，他不懂得一丁半点关于学习的知识。父亲认为的学习，就是我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然后像模像样地看书或写作业。至于我的心在不在学习上，作业是自己做的还是抄了同学的，父亲一点都看不出来。父亲大字不识一个，让他区分同学与我的作业本、字迹到底有何不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毫无办法的事。父亲能做的事，就是尽他力种好庄稼，尽量把家底子霸的实沉些，尽量把我的书供大些，对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来说，能做好的大抵也只有这些了。
　　每隔一段时间，父亲总要问起我的学习成绩。我不敢说出实情，怕整日在地里苦的父亲听了我那可怜的成绩后会伤心，更怕断了苦苦支撑父亲的仅有的一点念想和希望。父亲苦了一辈子，在他年已七十多了还在苦，用父亲的话说：“我这辈子，看来是苦到头了！”。村上这个岁数的人，已悠哉悠哉不问农事不参加农事好几年了。父亲说，他从不敢奢望某一天他也能如此，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考个学，让他不再操心，即使享不上我的一点点福，他也知足了。但每次，我都以一个虚假的成绩来蒙蔽父亲。我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父亲虽曾多次怀疑过，但是，他又不晓得如何去证实。同村虽有几个和我同年级的同学，但他们要么不是和我一个班，要么虽一个班，但他们却不敢对父亲说真话。因我父亲的燥脾气是村里出了名的，他们知道，如果让父亲知道了这一切，定会怒不可遏，定会拿着牛鞭在村子的巷子里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着打我的。父亲说，地可以哄人，但人决不能哄地。父亲劳作了一辈子，不管是对地，还是对人，诚实都是他一贯的原则。父亲最见不得那些说假话骗人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子女。从同村的同学嘴里问不出什么，父亲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父亲想着到学校去问一下老师，但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一辈子讷于和人交流，尤其在知识人面前。一想到自己见了老师后的那副拘谨和很不自然的样子，父亲就将此念头打消了。
　　在父亲去世多年后的日子，我仍在想，如果父亲知道我当时在学校里的表现和学习情形，定会是多么地难过和无地自容。那时的我，每天到学校里不是写诗，就是和我那一大帮子同学瞎混。现在回头想想，当时的我，真是多么地荒唐和幼稚啊！我从没细想过那么大年纪了还在地里躬身劳作的父亲那么苦到底为了谁，也从没细想过什么才是摆在我面前的最切实最最重要的事情。因我这样，学习成绩自然是一团糟了。看着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通过了预选正摩拳擦掌为高考而冲刺的时候，我却因未取得预选资格只能拿着一张毕业证羞愧地回到村里的时候，我不知道怎样把这一切都告诉父亲，更怕父亲知道了这一切后会怎样地恼怒、羞赧、伤心，我感觉先前在虚空中漂浮的我突然一下子掉在了现实的地面上，我第一次明白了现实的坚硬给人带来的痛感！
　　（三）
　　终于熬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漫长而痛苦的暑假。秋天，父亲经过反复思量后，毅然决定再让我复读一次。可能在父亲的眼中，他的儿子就是一块湿柴，只要反复点、耐心点，总有点着的那一天。村里的人听说我复读的消息后，有人断言道：“若我考了大学，则村上全是大学生了。"还有人好心地劝我父亲：“别再供了，像我这种情形，即使供个十年八年，也是枉然。”村庄有时是短视、势力的，在走出村庄的这么多年，每想起这些话，我的心里仍禁不住产生彻骨的凉意，我不知道这样来评价和感受我的村庄到底是否正确。同时，我又痛悔自己，如果当初能多些努力，就不会让别人这样笑话自己了，就不会让父亲跟着我去蒙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