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被狗咬伤的下午,我第一次把黄昏伪装成黑夜,痛哭了一场。
那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春天还没有结束,夏天便悄悄地徘徊在了拥挤的街头。那个下午,我独自一人坐在出版社的编辑部里,亲眼目睹了明晃晃的阳光从窗户的顶端慢慢地倾泻下来,洒在了紧挨窗户的办公桌上。
桌子的右上角放着一沓厚厚地稿件,那是我这一周之内完成的全部工作,里面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我都不厌其烦地校正了两遍以上。
这是一本打算在8月底出版发行的小说,全书散发着一种“杜拉斯”的颓废味道,里面的每一段文字都晦涩难懂,充满了灰暗和绝望的气息,每一个场景都让人感到无奈和压抑,每一个人物都在生活的漩涡里拼命地挣扎,他们彼此互为救命稻草,却又彼此折磨和伤害。
这个五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我在出版社上班的最后一天。上午,当我把写了两个星期的辞职信递到主编手里的时候,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我身上的枚红色的连衣裙,看到隐藏在我体内的灵魂一样。
“《第十一次凋零》8月底就要出版发行,你知道吗?”主编动作缓慢地取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随手抽出一张纸巾擦拭了起来。
“我知道!”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知道?”主编重新把眼镜戴好,瞪大眼睛看着我。“你知道还辞职?”他一边说着,一边愤怒地把我写了两个星期的辞职信朝着我的胸脯扔了过来。
我依然面无表情地弯下腰,忍着压抑在胸口的委屈,捡起辞职信重新放在了主编的办公桌上。
“你是成心的吧?”主编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嘲讽,略带轻蔑地看着我说。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是?那你为什么辞职?”主编说着情绪又一次激动起来,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拍打在桌子上。
“辞职原因我在信里写的很清楚。”我平视着他的双眼,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胆大妄为过。
“抑郁症?你得了抑郁症?”主编不停地反问着,冲着我冷笑了一声。
我把拿在手里的书稿轻轻地放在主编面前,说:“小说稿件我已经校对了两边,确定没有错误了,不会影响8月份正常出版发行的。”
主编惊讶地看着我,不可置信地说:“校对了两边?我才给你安排了一周的时间,你就校对了两边?”
我忍着满腹委屈,冷冰冰地说:“这个星期我只睡了十八个小时。”
主编不再开口说话,他粗略地翻了一遍校对后的稿件,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烟圈,说:“辞职信先放这儿,我给你两个月带薪假,你去把情绪调节一下,差不多的时候就回来继续上班。”
我想开口反驳,想严肃认真地再对他说一遍,我要的不是带薪假,而是彻底辞职,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两个月以后我还是否继续游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是否继续过着浑浑噩噩、暗无天日的生活。
主编低下头开始整理他桌子上堆满的各类材料,他用余光心不在焉地瞟了我一眼,抬起右手冷漠地摆了一下,说:“出去吧!”
在走出主编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双腿突然变得软弱无力,甚至差点摔倒在地板上。一种无以名状的烦闷和疼痛聚集在我的胸口,堵塞了我的喉咙,我感觉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整个下午,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我的心情又变得万分沉痛。我慵懒地躺在椅子上,仔细地环顾着这个我工作了五年的地方,编辑部里的每一张桌椅,每一盆植物,每一沓稿件,每一台机器都像我的朋友一样,它们沉默着,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目送着我一步一步地离开这个熟悉的世界。
五点的钟声刚刚敲响,我便拖着一只大纸箱走出了出版社的大门。箱子里装满了我的工作用品,钢笔,水杯,雨伞,电脑,稿纸,也装满了我五年的青春和回忆,装满了那些加班的夜晚,委屈的眼泪,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和被储存在记忆里的流云星辰。
我把箱子放到马路边,掏出手机给眼前的这个大楼拍了一张照片,我想记住这个下午,记住我匆匆流逝的爱情和青春。
出租车司机将我送到胡同口便停了下来,他说,像这种城中村的街道他是从来不会开车进去的,倒不是因为搭乘出租车的人太少的原因,而是他曾经有一次被堵在城中村的街道里面,整整待了七个小时才开了出去。
我心情很不好,我不愿意和那个中年男人多说任何一句话。但是,我知道他在骗我,我在这个胡同里住了整整五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次堵车的情况。
我拖着那个大纸箱缓慢地朝我租住的出租屋走去,当我走到一个垃圾桶旁边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心烦意乱,甚至感到绝望。我把杯子和雨伞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那个大红色的陶瓷杯子我已经不厌其烦地用了五年,还有那把淡绿色的雨伞,伞面上的折痕有几处都裂开了刀片一样狭长的口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它们当做宝贝一样塞进纸箱里。
我突然想到我租住的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早已被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橱和一张书桌摆满了,连一个多余的书架都塞不进去了。我想辞职后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整理衣橱,我要把那些穿旧了,甚至没有穿过的衣服全部打包起来扔进垃圾箱,或者送给住在楼下的那个收破烂的中年女人。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乳白色的小狗突然从一辆汽车的底部钻了出来,它迅速地扑到我的脚下,在我的腿上狠狠咬了一口便又迅速地跑掉了。
我目送着那只狗匆匆离去的背影,伤口里溢出的鲜血像一朵花一样渐渐地盛开在我的肉色丝袜上,我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从肌肉里慢慢地扩散出来。
我把纸箱放在垃圾桶旁的地板上,蹲下身子去检查自己腿上的伤口,肉色的丝袜上很明显地多出了两个小洞,几根细细的丝线被拉扯的很长。透过薄薄的丝袜,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被牙齿咬过的地方溢出了鲜红的血液,我想,那只小狗牙齿上的病菌一定已经开始在我的血液里四处蔓延。
我一边忍着疼痛拉着箱子往回走,一边开始不断地胡思乱想,我想也许我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出租屋就会突发狂犬病而死亡。我幻想着自己死后的情景,仿佛看到了朋友的悲伤,父母的眼泪,吕文的悔恨,社长的惊讶和房东的惋惜,我突然觉得,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是,当我一个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个破烂的纸箱拉回出租屋的时候,我身体竟然一切正常,没有丝毫狂犬病发作的迹象。我站在窗户跟前,看着被高楼大厦遮挡的晚霞,一股莫名其妙的的悲伤涌上了心头。
我把门反锁起来,把印满雏菊的窗帘狠狠地拉了起来,房间里的光线,随着窗帘的的舒展渐渐地暗淡了下来。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一边轻轻地脱下丝袜,一边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我第一次把黄昏伪装成黑夜,委屈地哭出了声音。
我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电话薄,在密密麻麻的联系人里面,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最后,我不得不拨通吕文的电话,虽然,我和他在昨天下午已经正式绝交了。
电话只响了一声,便传来了吕文沉重的声音,他嘶哑地说:“你反悔了吗?”
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机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话,直到一阵阵疼痛从我的手指里飘了出来,我才忍不住对着话筒轻声抽噎了起来。
吕文听到我的哭声,连忙大声叫了起来,他依然不愿意叫我的名字,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喂,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到底怎么了?你快说话呀!”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坚定地说:“我没事,我们继续绝交吧!”
半个小时以后,正当我捧着一桶方便面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送时,一阵猛烈地敲门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我没有想到吕文这么快就过来了,我想,他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哭声,他一定还深深地爱着我。虽然这两个月以来,吕文和我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在和我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也总是夹杂着厌烦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