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见女人的态度变得很生冷、坚决,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便悻悻地在别处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女人重新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时的指针已经指到八点三十五分,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出现了一对小情侣,他们相互簇拥着走了进来。女孩像一块磁铁似的紧紧地贴在男孩的身上,她的两条手臂灵动得像两条蛇,在男孩的身上游来游去。他们一边走,一边旁若无人般地打情骂俏。
男孩说:“快放手,你这样会把我绊倒的。”
女孩娇嘀嘀地说:“我就是不放手,死也要缠着你,看你能把我着么着?”
男孩“嘿嘿”地露出一脸的坏笑,他说:“小妖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可千万别后悔啊!等我找个没人的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
女人的脸一下子又红了,大板牙在私底下也叫过她‘小妖精’。
女人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对刚进酒吧的小情侣牵制住了,我看到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惊羡和向往。
我不禁笑了笑,笑得很诡异,也笑得意味深长。
我原来可不是这样一个无聊的人,自从发现父亲的秘密后,我就开始变了——变得玩世不恭,变得不可理喻了。
父亲是一所知名大学的数学教授,也是很多博士生的导师,他常常对我的言谈举止和他所研究的数学一样——要求到精准。可以这样说,父亲对我的要求,其实远远要比他对他的任何一个学生都要严格得多。
在我未成年的时候,父亲就常在我面前提起——如何让自己增长知识来提高个人的修养和道德情操。父亲的那些教诲,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并且铬记于心。
父亲的脾气我是了解的,他是个非常严厉苛刻的人。他眼睛里容不得我有半粒沙子,如果我大声说句话,或者吃饭时不小心把汤勺弄出点响声,他都会用训责的眼光紧紧地盯着我。
为了赢得父亲的赞许,我努力按照父亲的标准去要求自己。比如,在吃饭时,我会尽量不让双肘超出自己肩膀的宽度,就连走路,也是挺直腰身绷直腿,做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但又不能让膝盖与膝盖之间的交叉角度超过五十度。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传教士,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看上去要比同龄人显得成熟稳重许多——就算平时遇到十分有趣的事情,我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张开嘴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我会严格地让自己笑时嘴角拉开的幅度在八颗牙齿的范围以内。即便如此,父亲也从来没有夸奖过我。
我随父亲在大学校园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四年,校园生活区里很恬静,里面的十几幢住宅楼都是有着欧式风格的小洋楼,它们不规则地散落在校园一隅,其间的林荫小道像脉络一样分散在各处,一些银杏树和稀有花种常年点缀着大片的绿色草坪。里面没有闹市所有的喧嚣,没有汽车的轰鸣,更没有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在那二十四年里,我所居住的环境和父亲长年的严厉要求,早已让我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
是的,我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认识我的人都这样夸我。
那个女人也这样夸过我。
女人说即便我取了个很粗俗的网名,却逃不过她的眼睛,她一眼就能从我的文字里看出我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
女人说,‘大板牙’这个名字丝毫没有掩盖住我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特殊气质。而那种特殊的气质,又像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地吸引着她。那天女人在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电脑旁边不停地抽着烟,我把烟卷散发出来的烟雾吐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让它们从我嘴里颤颤悠悠地冒出来,然后在屋里飘荡,变异,最后又消失殆尽。
我和女人是在一个论坛上认识的,认识当天,她便主动要求加我的QQ。平时我对很多网友提出的这种要求都是不屑一顾的。我承认,在我看了女人的相片之后,我改变了主意。相片上的女人的穿作打扮与她幽怨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一家钢琴走廊的教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常在傍晚的时候坐在一根镶着金边的软皮琴凳上弹琴。白色的衣裙,忧郁的眼神,黑亮粗大的辫子,还有身上散发出的紫罗兰香味,这些都是母亲留给我的永远记忆。
母亲死得早,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五岁。
三十五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正值成熟又不失风韵的年龄,可是母亲却出人意料地死了。
关于母亲的死,校园里曾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我始终不肯相信,母亲会服大剂量的安眠药自杀。
母亲是微笑着离开人世的,在入殓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嘴角处还挂着一丝浅笑。
众所周知,我们家是校院里出了名的五好家庭,母亲是钢琴走廊的高级教师,父亲是院校里有史以来被破格评定的最年轻的教授。从我记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见过父、母亲为什么事情争吵红过脸。父亲一向话少,从来没有和母亲粗声大气地说过一句话。院里很多家属都羡慕我母亲,她们说母亲命好,不光有个高雅的工作,还嫁给了一个既体贴又年轻有为的好丈夫。
那么,母亲为什么又会自杀呢?
父亲也像我一样,他从来不承认母亲是死于自杀。不过他承认母亲一直睡眠不好,只不过吃药时过了量,恰好又没被人及时发现,才导致了死亡的直接原因。父亲认为,有意识的死亡和无意识的死亡,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善于思辩的人,他能把书本上的知识完全灵活自如地运用到生活当中。父亲十分肯定,外面谣传的——关于母亲所谓的死因,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偷换概念向外界散布的谣言,其目的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就是想利用舆论来阻止自己晋升为数学系的主任。
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他的结论得到了证实,他真的被取消了晋升系主任的资格。后来我才知道,在母亲去逝以后,有人写偌名信去检举揭发,说父亲在生活作风上犯有问题。母亲的死,就是他利用辅导机会,与女大学生发生不正当关系才引发的。父亲没有去作任何的解释,他比我想像的还要沉着冷静,他只是经常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架母亲弹过的钢琴发呆。
我相信,所有的谣言都是不攻自破的,像父亲那样循规蹈矩得近乎刻板的人,是绝对不会做出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情去背叛母亲的。
可是,事物的实质往往容易被它呈现出来的表象所掩盖。就在母亲去世半年左右,一直情绪低迷的父亲做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托人卖掉了客厅里那架钢琴,又在原来搁钢琴的地方,重新摆放了一套新买来的真皮沙发。那会儿,我只单纯地认为,父亲卖掉那架钢琴,是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不再去触景生情,再陷入母亲的影子中不能自拔。
但是,我错了。
我知道父亲蒙蔽我,是最近两年的事情。父亲不知道我出差会提前两天回来,竟然在客厅的沙发上肆无忌惮地与一个年轻女人做爱。我惊诧的同时也扇了那个女人一耳光,那个女人当时光着身子不知廉耻地看了我一眼后不屑地说:“你对我耍什么横?有能耐,你就去管教管教你父亲,你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是个性欲特别旺盛的男人?”
看到女人轻佻放荡的表情,和父亲赤裸亢奋的身体,我感到一阵前所末有的恶心。父亲往日高大的形象,就在那一刻之间全部崩踏瓦解了,我甚至于听到他在我心里轰然倒塌的声音。
我撵走了那个肮脏又可恶的女人,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女人刚被我哄出门没两分钟,就从门外探出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的头来。
小女孩怯生生地朝屋里叫了一声——“爸爸”,父亲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并大步冲到门口尽量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到:“谁叫你跑到这里来的?”
小女孩带着哭腔看着父亲,说:“妈妈老是打不通你的电话,就让我来找你。妈妈——她生病了……”
小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父亲拉扯到了一边,我强压住怒火面带笑容地盯着眼前的这对父女。我知道,我的笑容里充满了怎样的讥讽和嘲弄,父亲回头快速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睛里闪过的尴尬和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