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踪
　　孩子们在星期一的早晨又犯错了。他们不该从长满杂草的操场上翻爬到篱笆墙外去。倒不是墙外有大狼狗或拐骗儿童的人贩子。墙外不过就是一块营养不良的山地，山地已在过去的岁月荒芜了十多年，在十多年前那里曾是一片严家人的柑橘林。这不仅是整座山的柑橘林，也是前面三四座山里唯一的一片。由于这三四座山围成了一个名叫疙瘩岭的村落，那片十几年前的柑橘林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疙瘩岭村唯一的一片了。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遥远往事了。在刚过去的这十几年内，那片荒芜山地以杀人犯的形象同村民们联系在了一起，使得疙瘩岭的人一提到柑橘林就会谈虎色变。
　　没人能接受严家的一个上小学的娃子在进入柑橘林后就不再出来过的事实。娃子从此未曾走出那里，莫名地失踪在林子内。在横跨这十几年的漫长岁月里，疙瘩岭的人指引着镇上的民警在黎明、梅雨季节或烈阳骤起的盛夏，多次来到林内搜寻那个活着的证据，依旧是没能找到严娃子。民警和山里的人倒是注意到这片山地外的变化。记忆里那是一些绵延起伏的土坡，藤蔓就像一个淘气包睡在坡上，它们在柑橘林的眼里和一床铺盖没啥区别。但铺盖不见了，这是后来人们发现的情况，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十多米高的绝壁。那绝壁横亘在山的中间，如一把开山刀将山脉的一脉相承拦腰斩断了。
　　面对那堵猝然耸立的悬崖，疙瘩岭人心惶惶，石头在血色的山体间裸露出那坚不可摧的铮铮骨骼，那荡漾在悬崖下方的森林如地狱一样深不可测。包括严家在内的疙瘩岭人这才想到那个失踪的孩子或许就是坠崖身亡了。但悬崖到底是何时出生的，没人清楚，人们也不清楚一个娃子坠崖后是否真会尸骸全无。严娃子的生命在山里过早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人们只得将怨怼发泄到曾经的柑橘林内，并将它称为杀人犯。人们也不约而同地警告疙瘩岭的孩子可千万别靠近那个杀人犯。无论大孩子小孩子，抑或刚出生的未出生的。杀人犯杀人不眨眼，疙瘩岭后来又被带走了三个孩子。杀人犯无法无天了，山里人开始像圈养家畜那样将孩子关在家里，不让死去的孩子们阴魂不散地找到活着的孩子，因活孩子都说是看到了一个伙伴在给他们指着进山的路。疙瘩岭可不想让人口急剧下降的村子再次死掉人丁，而且过去死掉的又都是女娃子，这样下去如何让山里未来的活孩子生儿育女呢。
　　他们就开始在那片山地旁边筑起一度高高的围墙，又在围墙边标上一块“死路不通”的牌子。一切正如疙瘩岭所料，在随后的几年内不再有人丁被杀人犯带走的悲剧出现。活孩子们不仅都长大成人了，还都走向山的外围找到了新的天地，并在那边谈情说爱生养子息。即便留在山里的活孩子也成了家接了代。甚至还有活孩子从山的外围带回来了远方姑娘。姑娘们随后穿着牛仔裤从早晨的林子走向黄昏的林子，疙瘩岭都称赞远姑娘屁股大好生儿。但远方姑娘进山后不久就离开了，他们随进山的城里人一起消失在了一些炊烟的尽头。炊烟在疙瘩岭成了远方姑娘不可靠的证据。
　　人们想到要让姑娘们为山里播种，就得把她们圈养在家畜的牢笼里。结果，在一个夕阳坠西的时分，一个神色戚戚的外地人在进山的公路上将坐骑上的那个女人送进了木屋，又从木屋里拿了一叠钱，随后在电摩里消失了。消失的外地人以那个木屋女人的形式住进了疙瘩岭，成了后来人们不断议论着的一件大事。不仅是那个远方姑娘成功为山里播种了，还因她后来一直住在了一个病汉的瓦房里，成了病汉的老婆。包括病汉在内的疙瘩岭人都说，这回村子里算是赚了，不仅来了个姑娘，姑娘后来又产下了一儿一女。即便同过去死掉几个活孩子的事扯在一起，疙瘩岭都觉得这次算扯平了。就这样，疙瘩岭又把过去那块院墙外的路标改了一个字，变成“此路不通”。
　　疙瘩岭就想改掉过去杀人犯带来的晦气，他们希望那杀人犯的记忆最好由村里的老师们去教育改造，而不是将血的教训张扬在院墙外。村子为此还在院墙内修建了一座临时学校，聘请了一个代课老师去做活孩子们的安全教育。而代课老师自从进入院墙内，也积极在活孩子中间扮演起大孩子，并不断强调院墙外的凶险。
　　老师说，墙里是人间墙外是地狱，围墙是一道恶鬼跨不去的障碍。但无论老师如何讲述墙外的死亡故事，总有活孩子要翻越围墙去探查究竟。从建校以来的一年多安全教育开展情况看来，这样擅于冒险的孩子并不少。他们探险的次数也开始愈发频繁起来。
　　就在今晨，在一个星期里最为紧张严肃的礼拜一清晨，就有孩子翻围墙到山地那边去了。这群不听话的孩子像课本一样纠心着老师，使得她在梦里惊醒时迅速拖起熬夜备课后的身子朝山地冲泡而去。但老师没在山地发现探险的孩子们。她又从围墙外的一扇秘密小门钻进校内，并关切地朝剩在教室内的十几个娃子安慰地问。
　　“他们到底出去了几个？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出去了三个，是天还没亮就出去了！”一个脸上乌黑的娃子说。
　　老师想到该去请村长来帮忙找寻那三个活孩子，但心内又迟疑了。十六个坐在一间瓦房内满脸稚气的孩子此刻整齐一致地朝她仰望着，他们的新书也都在木桌上仰望她。木桌上的新书和孩子的眼神让老师愈发揪心起来。她又一次清点起孩子的数目，这次她发现和总数有所出入。她又问了孩子们到底出去几个，一个鼻涕还在往外流的娃子说是四个，是先出去了三个，陈晓燕是后来才出去的。陈晓燕是班上个头最小的娃子，但她的岁数在所有娃子之上。晓燕平日在班上乖巧听话沉默寡言，她在老师眼里不该成为探险者的。老师犹豫不定地在瓦房里走来走去，她身后的长发在她的不安里上下抖动。十五个孩子看着抖动的长发，都觉得老师的身子一下变得活力了不少。整个教室随后变得活力起来。有孩子建议老师去告诉晓燕的爷爷，因她一直住在那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又有孩子说晓燕和刘冬梅的关系很好，极可能是看到冬梅翻墙才跟出去的。还有说冬梅出墙是为了去见一个陌生人，这个人以前还来过瓦房子。老师听着孩子们的七嘴八舌，心内更是一团麻。她随后决定全校放假一天。孩子们先回家去，但切莫要走漏有人翻墙的消息。孩子们就蹦跳着离开了瓦房，从墙里跑向了疙瘩岭的初夏。
　　当老师从墙里走向疙瘩岭时，初夏的风开始从山路上向她走来。走在风里的老师显得更是心事重重，她想起自己过去不曾对晓燕有过重视，这个内向的娃子因个头矮小而丧失了在班上出风头的机会，尽管她只是坐在一个仅有十九人的校园里。这个十九人班则是整合了幼儿园与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所有年龄段孩子，晓燕常因个头而被列为一年级，而她的实际年龄则足够上三年级了。但没人愿意去关注这些，全校就一名代课老师，老师必须得将这些村里到上学年龄的孩子笼统地关在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老师和这些娃子的关系不仅由文化知识连在一起，更由家庭产生关联。在疙瘩岭看来，这所名为育新小学的瓦房子就是一个大家庭，老师是这里的大孩子，也是他们的妈妈，而这座由严家人遗留下来的老屋则成为一家人的遮风挡雨。现在的十九个娃子和代课老师就这样成了山里的一家亲。
　　想到一家亲时，老师的心又一次纠结起来，她的步伐也在山路上趔趄了下。她坐在几株灌木下方，忖思着那个由陈晓燕带来的问题。这是一个与父母丧失联系多年的留守儿童，她的爷爷则是一个靠下苦力走完大半辈子的庄稼汉，当晓燕出现在庄稼汉的屋子时，庄稼汉已从一毛不拔的山上走向山下，如下山的太阳。晓燕和老人的生活成了疙瘩岭那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老师现在想到晓燕时她的脚踝开始疼痛，那萦绕山间的风在疼痛地吹来吹去。她意识到晓燕的翻墙并非效仿冬梅那么简单。当晓燕翻出围墙时，老师觉得那更像她从老人的屋里彻底逭逃而出。晓燕似乎要离家出走，她根本就没法在山里找到属于她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