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妞妞还是冲出门去,一路跟着我的车屁股连哭带喊:“爸爸早点回来,爸爸再见,爸爸再见——”我则是气晕了,头也不回,菜车冒着一股股黑烟,疾驶而去。
现在我出了车祸,我知道满世界也没有人会帮我了,刚趴在车窗上扒洋芋的人都是附近的村民、流民,他们那是趁火打劫呢,不过出了车祸倒在路边的洋芋呀、日用杂货什么的,被附近的村民抢了那很正常,说白了就是不抢白不抢,抢了也白抢,你想想,车都翻了,甚至人都死了,车上的一些菜蔬、杂货又有谁会在意呢。现在这样状况,我最渴望出现的一个人还是我妻子,甚至现在出这样的车祸,我都觉得这是我的大错,是我对不起她,她十几年跟着我受穷受苦,我还怎么敢出这样的差错,我真的有点差劲,唉,我很后悔出门前和她大干了一场,唉,细细想来,不过是日常生活中十几年来反反复复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一句话,我当时又何必那样在意呢,只怪我被什么鬼迷了心窍。
三
此刻我的身子动弹不得,我的血还在流,可我的脑子却异常的清晰,尽管我明白我的大脑因为濒死之前的异常放电刺激了大脑中许多平常没有发生过的链接,然而在不断的异常放电的大脑中,我却突然迸发出一个清晰的想法——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想法竟然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很难认同这个想法,于是在我即将失去思维的那一刻,大脑深处对我和妻子十几年的婚姻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论和推理。我像突然成了两个人,我大概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车祸撞得人格分裂了。一边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一边是我不相信。
妻子近年来越来越对我不耐烦,她已经认为我注定了将一事无成,曾经我对她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几乎成了我行骗的口实。我没有给她带来体面的生活,生活十几年一成不变,她注定就像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的那个守着破木盆的老太婆,那也是她极不愿意看到的自己的结局,她不停地报怨着她还年轻,却什么也不敢穿,什么也不敢买。我承认这都是我的错,当年我还年轻,总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也确实好了许多,我盖了新房子,我买了自己的农用拉菜车,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关键是我这样好起来了,可比起大多数人,我却绝对地落后了,他们大都住上了洋楼,他们拥有了自己的私家小轿车,他们还拥有股票,拥有不下一处的房产,相比之下,我不但是没有进步,反而更显得像个穷人了。
有时我想这样也挺好,我也算有房有车,有老婆有孩子,知足常乐,可妻子却不这样想,女人总是爱攀比,这一攀比,就有了差距,有了差距就会产生报怨,她一报怨,让我就不能懈怠,我就会加倍努力,虽然有压力,但我认为,都说伟大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或许女人的报怨也是一种激励,要是她不报怨了,男人也就少了斗志了,这日子过得或许还不如现在了,这样一想,心下也就释然。虽然老婆不断地报怨着唠叨着,但生活或许就是这样,谁家的女人不报怨呀不唠叨呀,生活中若少了女人的报怨和唠叨,这还真的像吃饭没有盐巴,吃肉没有大蒜那样,缺点什么。
只是这样的报怨有时候真得令我很烦,我似乎并没有养成别的男人那样的好脾性,女人即使再怎么任性,也能做到不急不恼不争不怒,我也常常阅读别人微信发来的心灵鸡汤,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男人,可总有那么一天突然被妻子的某一句刺激而恼了,关键是我恼了不要紧,我一恼,她更恼,这就会坏事,然后总是无法控制地大爆发。这一爆发,似乎把平常积累起来的所有报怨和唠叨都要进行一次清算。我才明白,其实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报怨绝对是人灵魂最深处想法的自然流露,对于女人她对自己经常的报怨只当成一种习惯,她总觉得她的心是好的,对于丈夫他觉得女人的报怨只是她顾家的一种表现,他觉得他的女人的心是好的。然后他们都欺骗了自己,报怨绝对是一种伤害,只是这种伤害迟早会以真面目展现出来,或者来一场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争吵,每一次激烈的争吵就相当于一次严重的事故,那么结论无疑导向,若只有一次最严重的事故,那最后的结论只能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不相信,我的妻子不会丢下我,绝对不可能,一我的头脑在争论中嗡嗡作响。
对于大脑中做着这样无谓的辩解及争论,我实在烦不胜烦时,我狠狠地骂着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些,还自己跟自己争论不休什么,钱大有,你给我赶紧醒过来,醒过来,钱大有,钱大有,醒过来。在我的不断鼓励和激将中,我的眼皮重新打开了,我看到天上还下着毛毛雨,我的车子底朝天躺在高速路下面的一条沟里,当我血肉模糊地爬出驾驶仓,天上下着碎雨,我浑身湿透,我满车的洋芋空空如也。我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我还笑了,因为我发现居然我还活着,只是我的两条腿,自大腿以下,从膝盖以上一札的地方,分明已经与我整个的身体不相关了,我明白肯定是车子滚下山沟时,驾驶室受到冲击变形,首先夹断了我的双腿。于是我奋力向高速公路上爬去,我想要活着,我还有妻子和儿女,我必须要见着她们,而且我的菜车以及收购了洋芋的近二十万元的货款还没有还清,我不能把债务留给她们。我是一个男人,我是一个决不服输的男人,我必须活着,我还有许多的设想,我的腿断了,我的其它大件都还好,而且腿或许还可以接上,现代的医学很发达的,接腿也用不了多少钱。我终于爬到了公路边上,我对自己感到了满意:钱大有,你还成,这么高的坡,你都能爬上来,看来一切都不成问题啊,你还没有被打败,你还真得不错。
虽然爬到了路边上,虽然一辆又一辆的车在我的身边旁若无人的疾驶而过,但我一直坚信,总会有一辆车停下来把我拉到医院去的。哪怕是没有一辆车拉我,我的妻子也能感觉到我出事了,她会带着女儿很快赶过来的。我渐渐感觉到头越来越疼,也感觉头似乎哪里不太对劲,我一摸,吓了一跳,发现我左边脑袋的一块骨头象瓦片那样直立着,我轻轻一拔,它竟然掉了下来,我握在手里,它竟然有茶杯底那么大一块骨头,那是我的颅骨!我再摸摸那地方,除了连着的一块头皮,我分明摸到了我的包着脑浆子的簿簿的脑膜,所幸脑浆子没有流出来,所以我没有死,所以我竟然能清晰地进行着思辨,两个人的思辨,但是我还是被手里的这片自己的颅骨吓懵了——我的脑袋竟然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我还能活吗?
四
当我醒来,我躺在一家医院里,我的腿自大腿以下已经被切割,我的脑袋掉了颅骨的地方蒙了一块不锈钢板。我问医生,我是谁送来的?医生说是交警,他们拖了你的菜车和你,说司机已经死了,先送医院太平间,再联系家人的,再送火葬场的,可当时也没法联系你的家里人,而且医院太平间也满员了,在这秋老虎的季节里,只能先火化,就在送往火葬场路的过程中,你突然自言自语起来,于是又把你拉了回来,做了基本的处理。我又问,基本的处理是什么?医生说,截腿,给你头上蒙了个不锈钢的铁皮,输液消炎。我又问,为什么截了我的腿,医生说你那地方骨头都成粉碎状了,接不上;我再问,为什么我的不用我自己的颅骨,医生说,你的脑子都露了出来,谁敢在那上面做动作,找块铁皮盖上又简单又保险。我说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按你的情况,活多久得看花多少吧。我说得花多少钱?医生说,最基本的也得花个一二十万吧。我说老子连一分钱都没有啦。医生说,那你起码得缴纳基本的救治费。我说多少,医生说锯腿、包颅骨,最优惠也得五万元。我说操,老子连一分钱都没有,医生说你说了不算,我们正已经联系你的妻子。我说我的妻子怎么说。医生说,她没有说话。我说我妻子也没钱,医生说,市交警大队说你的菜车还算完整,要是你不缴钱,只能用拍卖菜车的钱来来顶帐了。我看了看我的腿,说,罢罢罢。你们就把菜车拿去吧,反正我的腿也这样了,菜车对我也没用了。医生说,你们这些下等人怎么都这么无赖呀,我说下等人怎么了?医生对医院的保安说,这个人是个穷鬼,不缴钱在这耍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