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岁,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女孩儿,小芳。
小芳大我四岁,我们是从“非礼”认识的。只因我把小芳的裙子拉了下来。我问老妈什么是“非礼”,就像第一次回答什么是“丈夫”、什么是“畜生”时一样,老妈想了一会儿说:“非礼吧,就是非常礼貌!”我们的校长、也就是小芳的妈妈却揪着我的耳朵,在众同学面前厉声问:“江小城,你是流氓吗?”我理直气壮地说:“不是。”我担心校长骂我是“畜生”,曾经被校长骂过“畜生”的人是校长的前夫。
“江小城,你就是流氓。我要告诉你妈去!”小芳说。
老妈和校长是多年的朋友,称得上是“闺蜜”的朋友,校长骂她男人是“畜生”的那天,我回到家里发音不准地问老妈:“什么是畜生呀?”老妈毫不犹豫地回答:“做饭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性格刚烈暴躁的校长为什么会骂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是做饭的?后来我明白了,正在做饭的老妈想到的是:“厨生”。所以,关于老妈对“非礼”的回答我也尽量保持着怀疑。虽然我已经感知到了“非礼”的严重不靠谱,但小芳护裙子的情景实在太有趣,不信你看,她一纵身逃出去,就像一只兔子。后来当老妈又一次在超级无聊的时候问我将来娶什么样的人当老婆时,我立即回答:“小芳!”
“你之前说娶表姐,现在怎么办?”
“我先不娶表姐,先娶小芳,如果小芳不好,再娶表姐。”
“你的意思是,将来要娶两个老婆?”
我急忙征求意见:“妈妈,我可不可以娶两个老婆?”
老妈摇摇头,非常认真:“江小城,你果然是你爹的好儿子!”
有一天,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那天大艳阳,一个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跑到我家来,大伙儿还没来得及问她吃了没有,就见她取出一根绳子,往悬梁上一挂,要把自己吊上去:“我的女儿啊,你好傻啊!你看看啊,人家小娃儿都可以打酱油了啊!”所以在表姐和小芳之间,我得做出一个选择,为了让老妈彻底明白:她的儿子将来不会做出像她的丈夫那样让女人伤心的事。但是谁又知道,表姐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妈之外,第一个做到了对我关怀无微不至的人:当我嘴馋时,她悄悄地塞给我一个保存了很久很久的柿饼;当我生病时,她毫不犹豫地取下自己的棉手套,又软又热地替我戴上……
2
我不能娶表姐做老婆,书上如是说。所以,个性开朗的小芳才是最佳人选。
我相信所有的男生跟我一样,对这种个性开朗、身材微微小胖的小女孩儿抱着同样懵懂的非分之想,比如我偷偷溜进小芳的房间,试图拉下熟睡中小芳的被子,只为看一眼小芳的私密。当老妈知道我的恶行后,不用说,是一顿爆骂。
这段时间,校长又病倒了,我和小芳各自向班主任请了假,去了医院。再过两天,校长就可以出院了,我们去医院看她。虽然拥有常人艳羡的事业,失去了男人关怀的校长带着年幼的小芳也曾一度举步维艰,而在病魔和困难面前,她依旧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坚强。就像我的母亲,将所有的不开心和不快乐都禁闭在那别人看不见的内心深处。所以,童年的我不会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生命的艰辛、什么是生活的苦难和压力,也一直深信母亲和校长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担待的“大人”。她们拥有同男人一样强大的内心世界和面对生活重压时那无所不能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导致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女人全是变形金刚,她们比男人强大十倍,百倍,哪怕我这一辈子活到两百岁,都需要她们的保护。
校长对我妈说,她活不过四十岁了。
校长一出院,就被董事局调到了另一所兄弟学校继续担任校长。
我和小芳一块儿出去玩,遇到了外号“大毛子”的年青混混。我急忙拉着小芳绕开他,他却像只哈巴狗一样地追过来,挡在我们面前,嬉皮笑脸地调侃一会儿,然后视我为空气样对小芳眉飞色舞:“妞,你妈昨晚没回家吧?没有吧?傻的傻的,我告诉你啊,你有后爸了哦!你妈为什么调走的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后爸想让她过去的啊,好让你妈跟他住在一起。你妈以后不会要你了哦!傻的,妞,好可怜哦,不如以后就跟着哥哥吧,哥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最后,还不忘恶狠狠地丢下一句:“现在的人有钱就瞎玩,跟有病一样。”
“乳臭未干,就跟电影里学,将来去坐牢吧!”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就拉着小芳就往学校跑,刚刚跑进校门,迎头遇上了我们的新校长,小芳喘着气说:“我妈生病了,我要请假去看她!”
新校长说:“不会呀,刚来过电话呀,好好的呀,没有生病呀。”
小芳说:“我妈生病了也不会告诉你呀!你以为你是谁呀!我要让我妈回来,让你让位!”
新校长愣了一下,又开玩笑说:“那好吧,你老老实实地在学校呆着,我帮你去请她呀。”
小芳说:“不,我要自己去。”
新校长不同意。不同意也不行,第二天,小芳就偷偷地拉着我跑了。我才知道,小芳不是一只兔子,用教务主任在红旗下的讲话来说,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
天空灰蒙蒙的,眼看要下一场大雨,我们站在校长的新学校门口。看着层层叠叠的教室窗户,听着窗户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谁也不知校长身在何处。此时天空乌云密布,不一会儿下起大雨来,我们钻进一个隐蔽的楼道里,这样既可以躲雨,也可以不让过路的老师看见。我看着小芳,迷迷糊糊吐出一连串的问题:“要等到下课吗?我们现在就去找她吗?你真的要让她回去吗?我帮你叫她出来好吗?你真的怀疑她吗?你不应该怀疑她的,她是你妈妈……”
“停停停,你懂什么?”她也许后悔了,回来时一路上都低着头,刚走了一会儿忽然问我:“江小城,你觉得大毛子的话可以相信吗?”然后用充满了憎恨的语气说:“我要找到那个人,他要抢走我妈,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她捏着我的手:“江小城,你帮我一起找。”看着她的眼睛,我不能拒绝。大毛子嬉皮笑脸的模样在我的眼前浮现出来,就像一团黑色的淤泥被雨水冲刷着,面积变得越来越大。小芳那像湖水一样的眼睛一丝一丝荡漾开来的都是莫名的惊慌和不安。我不知道她这时在想什么,许多年之后她告诉我,她在想:要是自己最崇拜的人林肯总统也在身边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问一问那样伟大的人物像她一样大的时候,是否也和她一样对自己的母亲充满着不信任,是否也会担心下一刻就会被自己的最亲的亲人抛弃在冰冷的孤儿院里。
校园里进进出出的人们,老的,少的,好看的,不好看的,好像每个人都会在校园门边注视她一会儿,好像每个人都和她的母亲保持着某种神秘而不堪言透的关系。她不想在学校外来来去去地徘徊,因为这样别人会以为她终究还是一个流浪的孩子,会蔑视她,会欺骗她,所以她下定决心离开这里。
“你要去哪里?”我陪着她走过那条街道,穿过那座桥,走进另一条街道,另一座桥……我想我会一直陪她这样走下去,虽然不知道她要走去哪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天空又飘起雨来,我们跑到前面的站牌下。这时到了晚饭时间,我们有些倦了,也有些饿了,便不由自主地向前面一家饭店看了一眼,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都在从容而举止优雅地共进晚餐。我忽然看见窗口里一个女人熟悉的身影,虽然窗户的玻璃上雨水不停地滑落着,而那女人模糊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那分明就是校长,就是小芳的妈妈,我立即叫起来:“小芳,你看……”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校长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也许就是大毛子口中有钱的男人,我不知道小芳看见这一切后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小芳扔开我,呆呆的看着前面,两颗黑色的眼珠就像雨雾中失落的明星,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又浮出水面,一会儿晶莹剔透,一会儿又暗淡无光,白皙红润的脸蛋转瞬间像极了一面布满伤痕而皎洁苍白的月亮……可是她并没有冲过去,她转身跑开了,雨水淋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天色向晚,灯火阑珊的街道变得稍微安静了一些,在回家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匆匆赶来接我们的母亲,小芳不再和我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