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家 
她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那些人在她前后左右来来回回地晃动动，让她有些眩晕。那些深深地钉在墙里面的钉子被拔出来，那些像脸贴脸一样紧挨着墙皮的家具已经离开……一切都在显示，这个屋里正在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分崩离析的变革。
她的丈夫，我们暂且还这么称呼他，正拿着一把勺子在半个西瓜里掏着，几只苍蝇在周围飞舞，不时地落在他的西瓜上。如果他是眼神不好的人，也许就把它们都当瓜子吃了，这些苍蝇和瓜子太像了。但是，他眼睛是没有问题的，所以，这样的假设就有点多余。他一边吃，一边指挥着几个人在屋里搬这搬那，能搬的都要搬走。最后，他把西瓜吃完了，瓜皮扔在屋子的一个角落，苍蝇们又追过去，还有一个落在他的嘴边的粘稠的西瓜汁上。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人也把屋里搬得空空荡荡。
夫妻两人分手的时候，这个房子判给了她。从严格意义上讲，屋里的沙发、柜子和衣物等，不算是房子的组成部分，所以丈夫就把这些拿走了，只有一样东西例外，那就是一尊弥勒佛像。此刻，它正在一张破旧的桌子上，下面铺着一大块红布。红布现在已经落满灰尘，成为晦暗的玫瑰色，让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当初是那样鲜艳。还有，院子里当时刚刚盛开的月季花，也十分耀眼，也有香味，即便不用鼻子去闻它，也感觉芳香四溢，满园飘荡。
佛像是丈夫从什么地方请回来的，虽然不是西天，但她感觉那是神圣而陌生的地方，而且路途上充满险阻，也一定有荆棘丛生在马路中央，让丈夫寸步难行。那天，门口放了许多炮仗，噼里啪啦，声响震天。炮仗是大红色的，圆圆的形状，在呲呲的火苗中升上天空，又变成红色的碎屑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下了一场喜悦的雪，落在看热闹人的头顶。头顶上有爆竹碎屑的人，舍不得拂去，任它们在头顶上，随意挥洒。那天，其他地方也有人放炮，因为结婚、送葬、庆典或者其他相关或者不相关的理由，爆竹也一样地响了，升上去，最后落下来，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丈夫小心翼翼地抱着佛走进来，满脸笑容，和弥勒佛的表情极为相似。佛被供奉在客厅里最显耀的一个位置。第一次上香，丈夫要求她也陪着下跪。虽然她内心极不情愿，但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自己是女人家。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膝盖打弯，屁股落在两根尖锐的鞋跟上。一只苍蝇飞过她的面前，接着，又来一只，也许还是那只苍蝇又折回来，还有一丝不快像快速移动的影子一般划过她的脸颊。以后的日子，她再也没有和他一起上香。但是，丈夫只要在家，每日都要跪拜烧香，屁股高高撅起，头冲地，一直低到屁股以下，而且弄得屋里烟雾笼罩。她很不理解，也很不习惯。
那时候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是很好的，像这尊佛像，新鲜而持重，安详而幸福。佛像是木头雕刻而成，乌黑发亮，几乎接近真人大小。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佛圆鼓鼓的肚子，非常光滑和冰冷，和丈夫肉呼呼油腻腻的现实的大肚子还是不一样的。丈夫教导她，要虔诚，不是表面上虔诚，而是要在心里，否则佛或知道的，别人也会知道的。后来，有一天，丈夫喝醉了，有点失态，其实不是一点，而是非常失态。他歪歪斜斜、骂骂咧咧地告诉她，当初买的时候，被卖家骗了，说是紫檀木的，价值八万。但要价归要价，丈夫最后还是以三千元买了。他很高兴，以为赚大了，但懂行的告诉他，价钱出高了，不过是普通杂木，做工也比较粗糙，能值几百元。
这几个家里，似乎多了一口人，虽然它是只闻味道的人，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情，吃饭或者亲密，甚至是吵架，它只是笑。丈夫回家的时候，总会好多各个地方的奇珍异果以及特色美味，但是，一定要先放在供桌上，让佛享用。三天之后，当她获得享用权利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变味。虽然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并没有坏。但是，似乎其中最美的味道被人偷走了。正像一年又一年，佛永远在那里微笑着。而丈夫因为工作的关系，却并不常在家，经常在四处游走。他每次出门的时候，总是要叮嘱她给佛烧香和献果。可是，当他归来的时，经常看到佛前既没香火又没水果，甚至扑满灰尘。他一边弹拭尘埃，一边大发雷霆，说她是魔鬼，迟早要受到惩罚。
她也惭愧自己不能像丈夫那样虔诚，一心向善，一日三省，循规蹈矩，信念如磐。丈夫见庙就烧香，见佛就下跪。他四处游历，到过无数寺庙，拜过无数僧佛。有一次，在某处的庙上遇见一个女香客。她在他的前面，佛的脚下，恭敬虔诚地跪下去。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沉重，难以支持，一下子落在她浑圆丰硕的屁股上。她的裤子的腰部有点短，露出大半个屁股和中间的一条沟，洁白耀眼，更令他瞠目的是，她的屁股上纹着一朵莲花。他其实只看到莲花露出的含苞待放的粉红色的一朵蓓蕾。他的想象力沿着花茎往下走，下面是碧绿的叶子，迎风舒展；再下面是清清的水，向着天边荡漾开来；水下面有红色的鱼儿欢跃，黑色的能散发出淡淡的特殊味道的污泥，沉着稳健。那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变得软弱无力，只有燃烧的余晖依然炙热。他轻轻脱了鞋子和裤子，走到莲花池中，把那朵莲花偷偷地据为己有。事毕，他满足地笑了。那时，天空已经被夜色染得一团漆黑，有几只野鸟在天空里飞翔，也许没有，黑得谁也看不见。
多年年之后，丈夫在外面有了另外一个隐秘的女人和隐秘的家。从此就在那个家里观赏莲花，跪在莲花前面拜佛，很少回来，回来也不再骂她香火冷清，虽然香火几乎没有。他们夫妻的关系终于演变为离婚。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青灯伴佛。她披着长发，冰冷的灯光穿过的发丝，明暗恍惚。她其实不愿意伴佛的，只是无奈相伴。她请求丈夫把佛搬走，但是遭到拒绝。他说，谁也不能把佛从这个屋子里赶出去，它是主宰。丈夫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她拿起一把菜刀要把它砍碎。可是，她终于没下能够下手，菜刀从她的手里落在地上。后来，她好多次突发冲动，想把佛扔出去，扔进垃圾堆，就像把丈夫的影子扔出去，但是，却不敢，万一佛降罪于自己可怎么办呢？
有一天，她病了，头疼，看了几个大夫都不见效。病情持续一月多，甚至夜不能寐。她在灯光幽暗的客厅里整夜踱步，忽然看见佛冲着她笑，而且听了哈哈哈的笑声。她的心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震撼。也许是有病乱投医，她想起丈夫说的，弥勒佛很灵的，摸头治头，摸脚治脚，能除百病。她伸手摸了摸佛光亮的脑袋。俄而，她的头好多了，又再摸，又感觉好些。几天之后，头竟然完全不疼了。从此，她开始信佛了，也开始烧香，买最好的水果献佛。
在这期间，有一个男人踏进家门。他是她中学的同学。他们在商场购物的时候遇见的。多年不见，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于是，出了商场便信步闹市，昔日同学的时光，就在脚下铺了一条长长的路，他们忘情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她的楼下，她邀同学上来坐坐。为什么要邀他，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他们彼此同病相怜，对方也离异。当同学兴冲冲走进她的私人世界的时候，大吃一惊。她进门第一件事是先上香。她也不邀请同学坐下，而是径直脱掉外衣，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燃，然后恭敬地作揖，再把香插在香炉里。最后才招呼同学，才让座和端水。她的同学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因为这个房子和他家的很相似，最重要的是同样供着佛，香烟的味道同样是温和而迷离，只不过同学家曾经供奉的是观音菩萨。同学问她，你怎么和我的老婆一样，也弄这个？她说，难道这样不好吗？他解释说，我不是说不好，我是说这个场景、味道、气氛还有你上香在姿势我太熟悉了。看到你，像看到了我老婆。你要知道，我已经和她离婚。于是，同学就起身告辞。她给他倒的一杯咖啡还放在那里，没动一口。第二天，有一只苍蝇落在里面淹死了。即便没有苍蝇的尸首，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也要倒掉了。那个同学，那个男人，也被他倒掉了。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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