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复的嫁衣既保暖又不失华丽,是母后和几个姐姐亲手缝制的,父皇和弟弟一直将我送到了西弥的边关。边关的城外,雪又下了大半个月,我终于到玉风谷,过了玉风谷,再渡过泽河,就到了北黎国。
泽河浩瀚,波涛起伏。秦楼月派了大船来接我,一上船,风果然比西弥冷冽,空气入鼻后还久久的都是冰冰冷冷,彻入五脏六腑。
云彩很薄,行人很少,飞鸟掠过的痕迹清晰可明。
日子还是平常的日子,与西弥并没有多少差别,北黎很少能看见阳光,也很少能看见花草,我用素笺折了朵花,拈指沾了沾胭脂细细的涂上去,烛光不安份的跳跃了起来,我以为是宫里的侍女靠近,仍旧不管不顾的在素花上涂着艳红的胭脂,待我抬头时,入眼的是一袭绣着金纹的白底锦袍,衣上流云如澜。
一寸一寸,我的视线缓缓上移。
一缕一缕,他的眸光阵阵凛冽。
我眼帘一颤,本能的回避,他的声音似经过了风里经过了霜里经过了寒冰里,最后没有温度,没有暖意的落下,朕乃秦楼月。
我记住这个人,记住这个名字,在我来到北黎的第三十三天的时候,终于见到他,也记住这双冷眸,无情,无欲。
第一次,和他来到这觥筹交错的宴席,醉了美酒的笑意,盛满玉盏,他牵着我的手,很暖很暖,却化不开明显的疏离。
酒壶微斜,醇的醪缓缓入盏,发出芬芳的清香。北黎的孟太后的赐酒于我,双手接过,秦楼月的手环过我的腰际,孟太后笑意融融的打趣,皇上与新后感情果然笃深,哀家的这杯酒,皇上是要代饮了么?
我忙举杯仰首,一饮而尽,向孟太后施礼谢恩。礼毕,秦楼月蛮横的抱起我,将我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听他朗声道,皇后这就醉了?朕送你回宫歇着。
我还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他贴身的侍卫已经送来了一碗催吐汤,他命令我喝下,然后看我吐得天昏地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的时候,又命我喝了一碗苦苦的汤药后,冷漠的声线多了平常没有的轻柔,他简单的说,那酒有毒。
第一次,和他一起策着马,驰过无人踪的寒径,来到泽河的岸上,陪他看着对面的玉风谷,风刮在脸上,握着马僵的手一阵刺骨的冷,想缩回衣袖的瞬间,感觉到他温暖的掌心。
冷冷的夜,凉凉的月,第一次觉得那夜,那月原来变浓了便浓成了一抹暖流,融入心底。我亲手折了很多的纸花,一朵一朵都染满胭脂。然后一朵一朵的放到宫里,放满他的清辉殿和我的瑶华宫。
一花一世界,是我期待和秦楼月天长的世界。
一花一天堂,是我盼望与秦楼月地久的天堂。
我将最后一朵染了胭脂的花放在清辉殿的时候,看到了孟太后。
她静默的看着我,对视里,眼中曾经湛湛的笑意,融融的温情,瞬间荡然无存,全是敌意,还有恨意。
直到我的双手被缚,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原来有那样的气力,我不能动弹,鼻尖钻入一股奇香,直钻入心腑,直到手心阵阵的疼痛,全身虚软。
疼痛消散时,我的右掌心多出一颗朱砂痣。
身心清明了,我整个的被拥在秦楼月的怀里。
“母后——”我第一次听秦楼月喊孟太后,我一直以为他并非孟太后亲生,因为他从来不喊她,母后。
“你千方百计的就是想要我死,可我偏要活得好好的。我知道你怨恨父皇,也怨恨我。怨父皇当年用相思蛊逼你,逼你离开南凰国,离开你的丈夫,你的儿子。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没有当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从小百般的折磨我,二十二年来,你想尽办法想要毒杀我,没有半点温情,甚至,”秦楼月悲怆的说,“甚至连人性也没有。”
孟太后轻笑道,“是的,我恨得连人性也失去了。你的父皇,我恨他,可是我折磨他,却不能让他去死,因为他死了,我也活不成,这相思蛊,一旦种下,两个人不能离开百里之外,否则活不过七天,所以我只能让他,你的父皇变成一个活死人,永远的躺在这座皇宫里,直到我百年以后,他生不如死,我生亦何欢?我有夫君,有儿子,我从来都没有接受你父皇还有你!”孟太后几乎是狠狠的说。
“所以,我抢了原来属于你儿子的妻子。南凰九王爷,不,如今是南凰的皇帝南弦歌的妻子。”秦楼月苦涩的说,“所以,你用了当年我父皇的方法,对瑶儿和他下了相思蛊,可是,母后,你这样,你就觉得心里舒服了吗?”
我从秦楼月的怀里抬起眼,他的眸中我看见一丝痛意,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亦或是我们两个的?
好久,我听到他细不可闻的叹息,“瑶儿,对不起。那一次,从你毫不犹豫的为我饮下毒酒的时候开始,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保护你,珍视你,免你惊,免你苦,许你不会四下流离,不会无枝可依,可是,我今天,却必须送你去南凰。”
他拥紧了我。
这一拥,用了最柔软的情意,如长空缠着斜阳;
这一拥,有着最深刻的眷念,如秋水刻上波心;
这一拥,化作最温柔的决绝,如苍空送走夜月。
秦楼月也送走了我。
4
有一种蛊,名为相思。
它种在两个人的掌心,弦歌的左手,我的右手。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季舒然说,这种蛊还有个名字,叫忘情蛊。一旦中蛊,如果所爱非彼此,蛊虫会钻到心里穿七个孔,然后将这个人的喜、怒、忧、思、悲、恐、惊全部都如筛子般筛过,只留下彼此之间的记忆。
我和弦歌大婚的时候,秦楼月来了。他威胁季舒然,转移相思蛊。
季舒然惶恐,秦楼月愤愤说,“这几年为了让你研究相思蛊的转移之法,让你在四国之内游走钻研,难道半点进展也没有吗?”
季舒然眯了眯眼,“有一法可试试?”
然后,弦歌,秦楼月,我围着坐下来,我的左手握着弦歌,右手握着秦楼月。
季舒然拈着金针刺入身体的穴道,如前世今生般,许多许多的画面明明白白的从心底涌现,我闭目,犹似梦中。
大雪苍茫,秦楼月怀抱着我策着马,风里流霜,他的青丝一点一点变白。
边关城外,弦歌接过我的那一刻,我忘了谁是谁,谁怨谁,是是非非眼前过,前尘劫了旧缘,只余今生。
清华宫里踏歌声声,我常常觉得心里有个想不起的人,记起又被绝了情,断了念一样的,不待我细细辩。
我看,胭脂染红的花,在他的手里反复流连。
我闻,殿上醉人的酒,在他的唇边辗转不停。
夜,静静。月,明明。
双目染了春泓,秦楼月湛湛,融融的盯着我,他问道,“我是谁?”
我深深的望着他,回答:“秦楼月。”
他拥紧了我,再也不放开。
我瞧见,秦楼月和我的掌心都有一颗朱砂痣。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