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是唐教坊曲中比较有名的词牌名，相当于今天的流行音乐。它本身的意象就足以使人联想翩跹。曾经我一度将之用作QQ昵称，大概是它赋予的美好意象，摇曳了少年时的花季心思。另一个原因是苏轼在贬谪惠州时写下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少年时最爱东坡的诗词，也最仰慕东坡为人，至今未变。那时，尚处于懵懂年少的季节，对于此词的理解仅止于作者对春逝的无可挽回，对人事凋零的无可奈何的感慨。此类伤春悲世的诗歌，多不胜数，为何偏偏独爱它，那会真道不出子丑寅卯来。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许多爱不释手的书籍，读之不厌的词章都慢慢的淡出了视野，归于安静的角落，湮没于记忆的繁芜中。唯独这首《蝶恋花》时时徘徊眼前，一字一句默存心中，经年以后，不曾忘记。
　　据说苏东坡被贬惠州时，王朝云常常唱《蝶恋花》词，为苏轼聊解愁闷。每当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就掩抑惆怅，不胜伤悲，哭而止声。东坡问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唱完）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苏轼这声笑的背后不知包含了几多辛酸，几多愁苦。值花甲之年以病体腐朽之身背乡离井贬谪蛮荒之地。曾经那些仰慕苏轼的莺莺燕燕，及歌舞相乐的侍妾们，不是不告而别，就是借口离开。唯独一人对他不离不弃，万里相随，患难与共。她就是苏轼一生的知己红颜—侍妾王朝云。
　　为何能歌善舞的朝云竟唱不下“天涯何处无芳草”句？曾以为这是苏轼惯有的豁达之语，也常拿来宽宥失恋之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但朝云这一哭就让人顿生疑惑了，细思东坡作词背景，不难看出这一句包含了太多的身世坎坷，浮生飘零之感。苏轼一生漂泊，最后竟被远谪到万里之遥的岭南。曾经围绕身边的亲朋好友像柳棉似的一个一个别离而去，遥望故乡，几近天涯。“天涯何处无芳草”出自屈原《离骚》“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原意是这世上哪里没有芳草鲜花，你为什么一定要恋着自己的家园？这儿世道黑暗，人妖颠倒，有谁能辨别出邪恶与良善？这是屈原对奸邪小人把控朝廷迫害贤臣愤怒指控，和对国君不辨忠奸听信谗言的怨懑。天大地大，他有心离开乌烟瘴气的楚国，但又何曾真正离开过？最终投汨罗江而死。苏轼自比屈原，自始至终忠君报国之心不改，也存了客死异乡的打算了。朝云正是察觉到了他的这份悲怆隐情，盖泣而止唱也。
　　不幸的是，朝云也先于苏轼在惠州病逝。朝云逝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一直鳏居。《蝶恋花》成了苏轼哀悼朝云的一曲绝唱。遵照朝云的遗愿，苏轼将其葬于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并在墓边筑六如亭以纪念，撰写的楹联是“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此楹联有个著名的典故：“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见识’。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大概意思是：一日东坡下班回来，饭后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慢悠悠的走着，回头对侍妾们问道：“你们当中有谁知道我肚子里装着的是什么？”一侍妾马上答道：“满腹经纶诗词文章。”东坡表示不对。又一侍妾答道：“满肚子的真知灼见。”东坡觉得也不恰当。到了朝云来回答，只见她答道：“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不识时务。”苏轼击掌赞叹：“知我者，朝云也！”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这是东坡悼念朝云的诗，全诗如下：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苏轼中晚年深受佛道思想影响，按佛教的说法，在轮回中，此生之果皆种自前生之因，故此生所为皆可视为偿还前生之债，男女情缘亦复如是，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也。所以东坡视自己与朝云之情缘，来自前生，今朝云已逝，情缘已断，则此“债”已偿，此为“伤心一念偿前债”。又朝云生前奉佛甚笃，去世前以金刚经之“六如”偈语留赠东坡，故东坡认为其已达涅磐，摆脱轮回之苦。如此，则即使有来生，也无缘再续彼此情缘了，此为“弹指三生断后缘”。这两句诗用佛教的教义，以超脱之语表达对朝云去世的悲伤之情，虽然表现的十分豁达，出之以决绝之语，但却更见哀思之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人去了，情去了，还剩一副皮囊，于午夜梦回之时，天人相隔之际辟出一方永恒的天空。牡丹亭有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苏轼乃至情至性之人，朝云是至真至纯之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寂寥的时光中，又有谁轻叹：“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