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梦里，无数次梦见整树的樱花竞相开放。樱花阵阵，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越来越盛大，越来越热烈，突然，起风了，所有樱花瞬间离开树，四散飞舞，像迫不及待迁徙逃离的蝴蝶。我看见最美的一朵花朝我飞过来，可我办法移开视线，只能放弃自己一直看着它，看着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非比寻常，使人沉迷，又绝望的樱红色。

　　一

　　“下雨了下雨了，终于下雨了，老头子，快出来看，下雨了。”我睁开眼，想极力快速地让脑子清醒过来，好弄明白老板娘这话的意思。
　　“来了来了，整天一惊一乍的跟小孩儿似的。”走廊传过村上急切的脚步声。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望窗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雨，粗粗细细的线条，被没有头绪的大风吹得忽左忽右。
　　真是没有立场的雨啊。
　　风吹着雨啪啪地打在玻璃上，有些直接飘进屋里了。眼看桌上的书和请柬已经有些淋湿，我急忙起身关窗，却恰好跟风撞了个满怀，雨的湿气立刻扑了满脸。好凉！我像一块热铁浸了冷水，哧地一下瞬间清醒了。
　　从流川老师家出来，已经是十点多了。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地上零落着打湿的树叶和花瓣，水洼的积水映着灯光，次第是深浅不一样的明暗色彩，很是柔和。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赶回家的人，我随便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真是，月亮堂堂啊。
　　我想，这会儿去看那颗树，也不错，据说川崎家的那颗樱又重新开出了绯红色的樱花。索性朝三条巷口走去，几年过去了，路大致也没什么变化。走过这一排酒舍，再转两条街，却突然冒出个路口，好像没有这么个路口啊，还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算了，还是变了不少，白天再来吧，这会儿可真是左右为难。”我无可奈何地嘀咕着，看了看眼前这突然冒出来的院子。“也有棵樱花。”这里家家户户都有樱花。刚转身，突然闻到一阵香味，甜腻的，熟悉的香味。
　　我急切地追寻着那股香味，不由得快步极速地走起来，甚至转过巷口时撞到了人。虽然短，可我感觉到他是从那股香味里过来的，于是，我加快步伐小跑起来，直到在桥上，远远地看到她。
　　她就那样安静地立在樱花树下，注视着飞舞的樱花，风吹动她的长发，吹动她的衣袂，就像樱花化身的女人，那么香，那么美。远远的，她仰起脸，微微笑着，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樱花飞落，有种无法抗拒的美。
　　“小伙子，让一下。”突然冒出来的老夫妻吓了我一跳。
　　“外地来的吧？等会儿雨就下大了，等两天天晴了再来看吧，到时候花就完全开好了，还有活动，热闹着呢。”老夫妻看着樱树说，很是自豪。
　　“是啊。真不好意思。”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满脑子都还是刚才的场景，抬眼再望过去，她不见了，樱树幽幽地繁盛着。

　　二

　　四年前。
　　菊次的诗集连同一部小说集得到出版了，这可是个大事，他邀请了我和他要好的几个朋友来到樱子在的这所艺馆庆祝。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樱子。我们向菊次说了很多祝贺的话，喝了很多酒，那时候樱花正好，晚风微醺，时不时有花瓣飘进来，仿佛是被樱子的歌舞吸引一般纷纷飘入屋内，真是美。好几次，我看见菊次出神地望着跳舞的樱子小姐，眼里满是憧憬和温柔。
　　临走，菊次特地去跟樱子道了谢，用了各种美好的词去夸赞她和她的歌舞。樱子不好意思得脸颊通红，喝醉的菊次忘情地凝视着樱子的眼睛傻笑闹着不要回去，被我们硬生生拽走了。
　　那真是恋爱萌生的美好之夜啊，纯情的恋爱男女，情窦初开，在樱花飞舞的夜晚。
　　之后，菊次常常登门向我请教音律乐理，给我看他的新作品，从那些极尽美好甜腻又暧昧纠结的词句里，我很高兴菊次又得到了爱情灵感巧思。
　　三条巷是个热闹又寂寞的地方，临近晚上，屋里坊间总会飘出些乐声笑声，或者其他声音。樱子小姐那所艺馆是这条街上颇有名气的，不过每次路过巷口，都能看见乞丐了无生气地坐在那儿，乱糟糟的，有时候直接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先生，菊次也是您的学生吗，他可真厉害，那么有文采，那么会写诗，一定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樱子一边沏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好像并没有在等待答案或者评语。
　　小棋抱着琴进来了，樱子也准备好了纸笔。受花野夫人之托，我需要教授樱子和小棋古琴艺。据说樱子的父母刚死，她就被一群浪荡子给劫走卖了，辗转好几次，终于被花野夫人带了回来。遇上花野真是幸运，她对她如女儿般疼爱。
　　樱子很喜欢采集樱花做成樱花糕，香香酥酥的入口即化，说里面有她的思恋，我猜是她母亲教的。不过总是过于甜，虽然好吃，但总吃不了多少，她说她喜欢吃甜，甜是幸福的味道。她做糕点那天身上总是一股樱花甜腻的香味，而我担心这样不利于健康。
　　有次出差刚回来，菊次就带了一盒樱花糕来看我，说是替樱子带来的。菊次像个小孩一样跟我抱怨樱子偏心，非要吃一些，这倒让我突然想起了藤井。要说樱花糕，藤井的手艺堪称一绝，让人称赞。可惜，藤井意外去世了，就在婚礼的前几天。据说是登山的时候不小心踩滑摔下去，撞破头去世了。菊次是川崎的弟弟，藤井跟他们几乎算是一起长大。藤井家是新知地区有名的书法世家，藤井
　　写得一手好字，博闻广识，举止优雅得体，带着一股书卷气，很讨人喜欢。就在藤井出事前半年，两家才定下婚约。虽然总是病怏怏的，但出身名门又一表人才川崎跟藤井，是人们眼里的天生一对。
　　可能是途中淋雨着凉，又太累，第二天睡过了头，醒来已经中午了，于是顾不上吃饭就往樱子那去。
　　“先生，您回来啦。”樱子及时地摆上樱花糕。刚才路过那个乞丐的时候就知道，樱子又做糕点了。有段时间没吃，确实挺想念这味道。
　　习惯真是要命的东西啊，什么时候就改变一个人了。可能是饿了，可能是感冒影响了味觉，不再觉得太甜腻，很可口，我一连吃了好几块。樱子端上一杯茶，我顺手接过喝了下去，是苦丁。
　　“啊，真是满足啊。”我知足地望着窗外粉红的樱花，不由得感叹了一句。
　　“先生果然喜欢呢。菊次说先生喜欢这样喝苦丁。”我才发现茶杯里仅飘着一片叶，这是我的特殊习惯。
　　“菊次一向很细心，是个很不错的人呢。他最近常来吗？”我故意用比较调皮的语气逗樱子。
　　“没有啊，偶尔。”樱子飞红了脸，走到窗边理了理瓶里插着的几枝深红色的樱花。
　　“先生都去哪儿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小棋刚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问。我跟她们讲了出差所遇的种种经历，把精彩的事讲给她们很好。
　　离开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走到巷口时没有见到那个乞丐，第一次没见到他，我四处仔细看了看，并没有人。经常遇见，所以变成熟人了吗？我好像在担心他。意识到这种心情，我突然不自在起来，赶紧离开了。
　　回到家，桌上那盒糕还寂静地等着，我拿起一块尝了尝，确实不像之前的那样甜腻了，手艺都快赶上藤井了呢，那时我想。
　　起风了，夹着微弱的甜味，我才发现院子那几颗小樱树此刻正是开得灿烂。
　　再次在巷口看到那个乞丐时，莫名地安心，于是专门过去给了他一些零钱和食物。据小棋姑娘说，那个乞丐差不多是跟樱子小姐一个时间来到这里的，樱子小姐经常送他吃的，偶尔还会跟他说几句话。大概是觉得樱子小姐好，就几乎一直在待着，一个月也只有几天不在。
　　“先生，樱子有事出去还没回来呢。”花野夫人抱歉地说。“我去叫小棋出来。”
　　天气开始微热了，小棋老在说困，上课总打呵欠，习字讲书的时候总不能像樱子那般专心。毕竟还是小姑娘啊。
　　“樱子姐又去采樱花了，最近好像很忙，都很少陪我了。”小棋那段时间总跟我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