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清明将至,谨以此文祭奠天国中的母亲!
掐指算算,你已走了整整两年零两个月。在此两年零两个月的时间里,我总是这样问自己,我怎么是那个样子?
在与你相处的时光里,我怎么就活成了那个样子呢?
你说女孩子必须文静、温柔、谦让,并且坚强不要轻易流眼泪。
而我呢,在与你的时光里,恰恰是这些词语的反义词。我粗俗,十岁之前我时常会把自己倒挂在院子里的避雷针架子上晃荡。直到你脸色刷白的走来,细声说,快下来,女孩子怎么能爬到那上面去?
我在你刷白的脸色中,翻下白眼回答,凭什么女孩不能爬到这上面!我偏要!而后,我又一翻滚,爬向支架的另一端晃荡得更来劲。你望着我,叹了口气说,那好,你玩,只是要注意安全,别掉下来了。
可你的话未说完,我的双腿一滑,从高高的支架落下。下面是水泥砂卵石混合的地板,我以为我至少会摔断腿或胳膊,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的坐在你身上。倒在地上的你第一句话是,崽,你摔痛了吗?
我一跃而起,也不管坐在地上的你,走了,继续寻找下一个让你惊魂动魄的游戏。
哪怕后来,奶奶对我说,崽哦,你妈的腿痛了半个月呢。那天你一屁股坐下去,只差没把你妈腿坐断。
我是无动于衷的。直到我十一岁时,觉得挂在支架上是项及无聊的游戏为止。
我不会谦让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小我六岁的弟弟,凡是我喜欢的东西,必须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动。一日,弟弟拿着一本《木偶奇遇记》小文书,我毫不客气的抢过要据为已有。六岁的弟弟哪肯罢休,于是我们之间开始了夺书大战。爷爷想哄开我,无效。奶奶与外公说,你是姐姐,就让让弟弟。我劈手就给弟弟一巴掌说,我凭什么要让他呀!
瞬间弟弟嘴角冒血了,外公喊来正在上班的你。你抹去弟弟嘴角上的血说,你是男子汉,就让你姐先看,好吗?
弟弟瞧瞧我,再看看你,抽抽搭搭的随奶奶走了。而得胜的我,却来了个让你始料未及的动作,将崭新的《木偶奇遇记》小文书撕了个稀巴烂。
你蹲下身子去捡碎了一地的小文书。站在旁边的外公将拐杖,在水泥地板上杵得咚咚响说,你十二岁了,怎么就不晓得心疼下你妈呢?你妈撑个家容易吗?你这个样子,还长得成人么?你?
你抬头对外公说,爹,孩子大了自然会懂事,您去忙您的吧。
将拐杖杵得山响的外公,气呼呼的走开了,我赫然发现你眼角边有泪水。
你不是说最瞧不起动不动就流眼泪的人吗?那你怎么流眼泪了呢?你不是说要尊重老人,不准在老人面前大声说话吗?那你刚才为何在外公面前这种语气?
一直到那晚,在你的灵堂前,望着镜框中温软笑容的你,听到表姐以及老家人悉数起你的点滴时,我终于明白了你那日的举动。
表姐说,小姨以前活得好辛苦哦!
或许是吧。你的出生,带着有点荒唐的传奇。因为在外婆未踏进李氏家门前,李氏家族虽是富贵,人丁却衰败得让人惊心。李氏七兄弟的孩子总在三四岁或六七岁时,莫名其妙的夭折。身为老幺的外公也就是你的父亲,在他的孩子也离奇死亡后,外公的兄长发话了,为了李氏家族一脉香火,让外公休了现任老婆,再到外面挑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为妻,并且得在外怀上外公的孩子后,再娶进门。寡居多年的外婆便是身怀八个月的你,一手牵着七岁的你姐姐我姨妈,走进了李家。
你的降生,便肩负了李氏七兄弟生养死葬的义务。
姨妈很好,要与你共同分担外公兄弟的赡养义务。而你对我父亲说,伺候伯伯们,本是我俩的责任,我姐能隔三差五的来看看他们,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哪还再添她麻烦。
等到李家只剩下外公后,你与我父亲将外公接到我们家养老。也就从外公踏进我们家那日开始,到你守在你灵堂前,我才明白,那时的你活得有多难哦。身为你唯一小棉袄的我,在有你的时光里,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奶奶是强势的,她怎能乐意亲家来养老。而外公是骄傲的,一个到死都穿着中山装,胸前口袋里别着银饰锁链,锁链上挂着银饰牙签、挖耳勺的外公,怎会向奶奶屈服呢?
于是,他们之间战火连连。每次你下班后,面对的场景是奶奶端把椅子坐在台阶上,叫嚣要撵走外公。外公则将手中黄杨木拐杖杵得山响,要回自个家。唯有一辈子憨实的爷爷,每天不是在屋侧边翻弄他的几分菜地,就是蹲在厨房为你分担点家务。
因此,爷爷过世时,你哭得撕心裂肺,好几天咽不下饭。你说,这辈子最亏欠爷爷。爷爷死于胃癌,等到发现爷爷的病症,到爷爷死去,仅仅三个月时间。你责备爷爷为何不早说,爷爷笑呵呵说,上有我们三个老的要养,下有四个小的要抚,还有进进出出的人,够让你操心了,我能忍着就忍着吧。
是哦,那时候我父亲身为单位一百来人的头头,既要操心单位运转,还要让整个山区用上电。要修百米引水渠、要建小水电、要架设万伏高压线路,所以父亲一直在出差的路上。
家中所有大小事情全撂在你一个人肩膀上。到今天,我还在诧异,才155厘米的你,哪来的力量让你撑起了这个庞大家?
在我记忆里,我家是老家人以及所有亲戚的饭店与银行。哪家到镇上来办点事,会说,就到李老师家吃饭去。哪家没钱了,会说,李老师那有,去她那拿。
你当过二十年小学老师,至今,老家人仍尊称你为老师。外公说你很聪明,本来可以去省城读书的,可村子里人想你留下教书,于是十五岁的你站上了讲台。我想,你是热爱教书的,因为在你离开讲台十多年后,你的书柜里依旧藏着当年的备课本,偶尔还会拿出来翻翻。
可我父亲说他太忙了,这个家你得扛着。容不得你半点犹疑,便把你调入了他单位看仪表。这工作相对教书来说是轻松的,而我很多次发现,你时常面向你曾教书的小学望去,一望就是好几分钟。
在此好几分钟内,倘若我父亲在家,他会走到你的身边,牵过你的手去散步。我想你与我父亲是恩爱的,才有了我常看到的,你们在院子里苦楝树下的对弈;有了夏日黄昏时,你们手牵手去水边的垂钓。
每到这时,你的同事总是羡慕的说,李姐,您们好恩爱哦。
你是微微一笑说,难得他有空,陪陪他。
或许,你们的对弈与垂钓,既是让我父亲解除疲劳,又是你对自己短暂的释放吧。毕竟,你肩膀上担负的东西太多,多到姨妈在我们举家搬进县城时说,妹妹,这下你可以轻松了。
按理,进了城的你,是轻松了。因为父亲不再在出差的路上,因为哥哥与弟弟可以帮你分担家务了,尽管我还是那么不可理喻,至少我不再做让你惊魂动魄的事了。
然而,身为两百多人厂子书记的我父亲,不出差,照例也忙得不见人影。此时,一直患风湿病的奶奶瘫痪了。
有一次,你才给奶奶换洗干净尿湿的床单,奶奶又尿湿了衣裤,我忍不住凶奶奶。从不对我发脾气的你,那次你却将手中的毛巾重重的丢在我面前,板着脸说,你要再敢凶你奶奶,就不要再叫我这个妈了。
我是不再凶奶奶了,但对你那句“别再叫我妈”的话不以为意,甚至呲之以鼻。等到你与黄土相依后,我才发现,当我把妈妈这个代词大声喊出,又没有人回应时,心竟然有种抽空的疼。
在床上躺了一年的奶奶,是拉着你手,一脸微笑与满足,干干净净走的。接着骄傲的外公病了,时癫时狂,你得像看小孩般满世界跟着他转。同时,外公在一次又一次的要求将我三弟改为李姓,还说只要我三弟姓李了,他就把他的血丝玉镯,他的一系列银饰,包括李家所有家产都给我三弟。
可你没有答应外公。我纳闷,在外公面前一直柔顺如水的你,这回怎么就没有顺从你的父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