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是我表姐，也是“弱智”，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大夫说的。
　　然而我妈却不这么认为，她大言不惭地骂道，“你才弱智呢!”要不是父亲的阻拦，场面真不好看。我当时就站在卓然身边，卓然坐在大夫的面前，她好像刻意证明大夫的判断正确，不顾众人的目光，站了起来，脏兮兮的脸上绽放出难看的笑容，“嘿嘿”的就要往外跑。我爸让我拉住她，我那时候个头真小，比卓然还矮，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拉不住这个疯子。
　　我讨厌卓然，讨厌这个疯子，从不叫她“表姐”或者“姐”，如果一个外人问我那个整日在北镇里游荡的呆呆傻傻的小孩是谁，我肯定会说我不认识。可北镇却是这么一个比烧饼小的镇子，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我有个“傻表姐”。离开北镇这么多年，还是忘不了那些孩子嘲笑我的话，好像表姐不傻我傻，表姐的傻成了我身上的肿瘤，成了我供人嘲讽的笑料。可是当我想恨的时候，却发现连那些孩子的姓名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卓然，所有的恩怨都推演到她身上。
　　可我自己都想不到，卓然会比我先离开北镇。
　　我是第一个发现表姐丢了的。那天清晨，我醒的很晚，空气中还有浓重的烟味和酒的腥气，我连地上的每一根烟头和碎玻璃都翻看了，都没有卓然的踪迹。我心下的铁凝聚、坠落，嘴角偷偷的浮现了一抹笑容，连自己都不能描摹出轮廓。
　　父亲的脑中还留着酒精，母亲的心还结着哀愁，他们都还没有起床。我没有叫醒他们，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为之争吵的对象，已经偷偷摸摸的离开了。离开了好，卓然的家没有了，我的家可一定要留着，完完整整的。这是我唯一一次支持醉酒的父亲。
　　后来父亲醒了，变得温存雅致，他问我，你表姐呢？我说走了吧。
　　一个傻子能去哪里？
　　傻子的事情不傻的人怎么会知道。
　　父亲表情有些微小的变化，又迅速的回归正常，哦，你快去上课吧。
　　我和父亲在一所小学，不过他并不教我。
　　后来母亲从悲痛中走出来，她问我你表姐呢？我说走了吧。
　　母亲眼泪出来了，她开始低头向她的妹妹哭诉，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阿姨或者说卓然的妈妈，她安静的看着我母亲，一动不动。我想知道母亲哭的是卓然还是手中的灰白相片，泪珠滴在相框的玻璃板上，如秋雨击窗。我毕竟岁数太小了，泪水也慌不择路地下落。
　　我很少会哭的，我的父亲告诉我，遇到再难的事情也要微笑。母亲却说我如我父亲一般铁石心肠。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如此，但是相信父亲不是。这个温顺的男人，脸上时刻都有着阳光，至少在我十三岁之前都是如此。而后才在酒精的折磨下，美好的微笑消失，阳光变成黑暗。
　　回忆过去总是让我胃部疼痛，恶心干呕。卓然是我的表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说是弱智，连医生都这么认为。她从没见过父亲，母亲又是疯疯癫癫的，以至于她母亲唯一的一张相片，头都没有摆正，从惨淡的黑白中还能看到怪异的傻笑。在卓然母亲去世的那天卓然住在我家里，她惊慌无措，没有傻笑没有眼泪，像是被猫咬住脖颈的鼠。
　　我要走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很低，但是偏偏让我听到。
　　你最好快点走，这不是你的家。我告诉她。
　　她不说话了，又变成了痴痴傻傻的卓然，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还是讨厌卓然，虽然她有一块糖的时候都会分我半块，甚至全给我吃，可那也是我妈的钱，那个傻阿姨哪里有钱。糖可以分享，母亲也可以吗？我从不相信她是个傻子，所有人都觉得她呆，不会正常说话，跟她妈妈一样。别的小孩骂她时候，她就那么呆呆傻傻站着，也不哭也不恼，只会嘿嘿的傻笑。所以我妈就曾跟那大夫说，这样小孩儿哪里是傻子，分明就是菩萨。大夫说我母亲也疯了。
　　母亲告诉我，你就当卓然是你的亲姐，你得保护她。我没有听话，也不敢跟那些坏孩子作对。我还安慰自己，看卓然那满脸的傻笑，她自己可能都不在乎别人骂她，我为什么要冒着挨揍的风险去帮她。就因为她小时候分过我几块糖吃吗？
　　所以当卓然被那个醉汉按倒在地上时，我更加犹豫胆怯，甚至想就这样迈步离开。月亮昏暗，天地间好像只有我自己，我盯着那个醉汉，他的身子扭曲的如同恶魔，我所有的恐惧与怨愤都凝固在眼眶，当我手上的砖击打到恶魔的头，那个十三岁的孩子懦弱的哭了。
　　很久之后，我在外地突然见到卓然，她衣着得体，表情适中，个子倒是没有我高了。我辨认了很久，也不相信那就是卓然，我想象不到她这些年的经历，想必她也想不到我的，经年的记忆开始击打内心，我的胃开始难受。我拦不住自己的千头万绪，同样拦不住自己扭曲狂笑的嘴。
　　“你别傻笑了。”表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