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梧桐是一直被忽视的事物
在旧庭院的角落幽居多年
每年谷雨过后
它会祭出体内深藏的闪电
以鞭之形抽亮村庄晦暗的天空
但你必须承认,这只是你的臆想
在远离故土的岁月
你不是树,难以老而弥坚
不是鱼,可沿季节回溯
时光剐掉了一个人身上的所有鳞片
在多疑、吊诡的时代
当你忙于造梦,被抽空的
不只是老去的村庄
被填满的,也不只是彷徨的梦境
大风吹过狭长的胡同
桐花飘落,如同流亡
2、祖父的困惑
南下的火车是一列停不下的动词
祖父的死讯,则是另一列动词
并且更为迅猛,它呼啸而来
瞬间把你击穿在2008年的春天
而生活的车轮,并没有因此停下
多年后,在西南的另一个清晨
当你再次想到那列悲伤的词
宿命的车轮,已再也难以停下
——“他的一生都在忙于修补!”
回溯记忆,越来越清晰的
便是多年前那些下雨的日子
雨声总是令他焦躁、兴奋、不安
夯土砌的院墙常因连绵阴雨而坍塌
他也因此而成为邻居们的座上宾
那些循环往复把烂泥糊上墙的过程
几乎耗尽了他一生的热情
“要学会一门手艺……”
而晚年他常在红砖围墙的院子里发呆
对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
表示不解,对那些身无长技
却纷纷远赴他乡的人表示不解
他空有一手砌墙的绝技
却再也没有用武之地
3、姥姥的人生速写
游泳的人消失于午后的河流深处
一碗麦麸,终止了他对饥饿的记忆
“半年了,他只吃了这一顿饱饭……”
在集体的磨坊里,他的母亲
对一头蒙着眼拉磨的牛
絮叨幼子死去的悲伤而无人注意
你想安慰她,隔着半个世纪
甚至更久的时空,替她去河边
替她寻找那个贪玩的九岁男童
替她痛,替她挡住生产队长的羞辱
替她在让人绝望的日子里活下去
替她擦去泪水,把牛喂饱
替她饥饿,半夜咬住破旧的棉被
替她养大瘦弱的女儿,来做你的母亲
替她送走晚年精神失常的男人
替她从此与一群山羊为伴
替她落光牙齿,替她长出满头银发
替她独自活在乡下的庭院
替她突然晕倒在炉灶之上
替她烧掉一只乳房,却无法喊疼
替她难以植皮,坚持离开吃人的医院
替她感染,烂到体无完肤……
啊,那个曾在岸上奔跑哭喊的妇人
如今早已被另一条河流带走
4、伯父,或隐居者
浮财被分光以后,那处宅院
就彻底荒废了起来
作为生前的亲人,他的兄弟和侄子们
如今的生活,与他在世时
基本没有什么两样
依旧忙碌,卑微,早出晚归
守着祖制和责任田,从不越雷池半步
去年回乡,还有人对你说起他
命苦,幼时家贫,病无从治
落下跛腿一条,性格懦弱,胆小
怕事,特殊年代,莫须有的
一顶富农帽子,遮住了所有好时光
终身未娶,一生节俭
牙缝里省钱,克扣自己
长工一样,给兄弟和侄子做牛马
六十年岁月,一甲子苦熬……
应该感谢心肌梗塞,让他
突然隐居到了尘世之外
再不用被风湿、高血压、冷眼
困扰得手足无措,终于可以
像个神仙,观人间万物依旧似刍狗
看无辜的秋风,年年造访
一座孤寡老人留下的空宅
5、你是谁
桐花枯,山河瘦,落日照故园
旧居里还藏着手写的信札
写信的人已失散于信息时代的洪流
咫尺天涯啊,咫尺既是天涯
提着内心的灯盏,行走于世
你在替谁活着?你在替谁
不断修补——
他遗留在尘世的肉身……
那锈迹,花瓣上的模糊锈迹
那病,那生病的大千世界
遮蔽是徒劳的,真理已习惯遁形
城市广场上歌舞升平
你为之感到晕眩,病还在渗透
药还未抵达中年的苦口
尘世中依旧流行霉变的处方
你已习惯在幽静处采集月光
加上露水、车前草,再佐以马齿苋
悄悄擦拭梦魇中的阴影
哦,衣着光鲜的人,面目模糊的人
咬住牙关给生活止痛
始终对宿命保持缄默的人
起风了,请护住你内心的灯盏……
(2016年4月23号~5月1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