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和母亲通电话,她说山上一亩地的麦子已经收完,坝子里的两亩地过几天就可以收了。
我叮嘱说,你和爸注意身体,多找点人帮忙,让你们少种点就是不听。
母亲说,坝子里都是收割机来收,不累。
挂完电话,我满脑子都是金黄的麦田和沉甸甸的麦穗,当然,一起出现的,还有父亲扛着担子的肩,母亲背着背篓的弯腰和跟在后面手拿小筐的少年……
多么希望时间能再回去,那时,父亲的腰还没弯,母亲的头发还没白,我的快乐也很简单,坐在门槛上吃一块西瓜,就能美一个夏天。
二
麦子收割的时候,西瓜便快要熟了。
如果说童年是一首诗,麦子和西瓜便是一组无法分割的意象。
我在一些诗歌、小说和散文里屡次写到麦子,不仅是因为它是哺育我长大的重要粮食,更重要的是它承载了童年太多的故事。那些快乐的、忧伤的、酸甜和苦辣,竟都像麦子一样密密麻麻,沉沉甸甸的往事。
而以麦子为题,这是第一次。提到麦子,就不能不说西瓜。前面说过了,它们两个是密不可分的,像一对情侣,又像是一双兄弟。
成长的悲哀大概就是记忆的退化,譬如现在我回想起来我和麦子及西瓜的往事时,我能记起的,只是一段时光,一个季节,一个事件,具体的细节,都被岁月收割了。
三
约莫立夏前后,就到了麦子的收割季。虽然在农村长大,但是我对于节令,知之甚少,现在想来,着实惭愧。大概那时,我们所有的孩子关心的不是粮食和蔬菜,而是西瓜和苹果。西瓜和苹果,就是孩子们的夏天和秋天,这是我们的节气。
为了能吃更多的西瓜,我不怕酷暑和日晒,只要是父母亲收割麦子,我都不会偷懒。在这个过程里,渐渐懂得了劳动的辛酸和快乐。父亲和母亲收割麦子的方式很简单,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流水作业,不同的是,所有的流水,都是由他们来完成。收割麦子,需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节,这是父亲总结出来的经验,早一分,麦子嫩,没长好,重量也大;晚一分,麦子熟,虽然重量轻了,但走一路,洒一路,会造成不少浪费。父亲掐一头麦穗,在手里捏一捏,哪天收割,心中便有了数。于是,在太阳还没升起的清晨,父亲和母亲的镰刀,便将一整片麦子放倒。扎捆,上肩,挑回家。父亲把第一担麦子扔在地上的时候,太阳已经火热,这也是我起床的时候。收割的最后的一个步骤由我和母亲完成。我跟着父亲屁股后面去地里捡麦穗的时候,父亲的肩上除了一副空荡荡的尖担外,脖子上会多出一条毛巾。
四
麦子收割回来,晒上几个太阳,就可以脱粒了。
村里有两三台这样的脱粒机,家境宽裕的,眼光往往也很独到,能抓住赚钱的机会。我家附近的邻居,通常都用村长家的机器,因为村长也是邻居。邻居们会提前约好,先东家后西家,左邻右舍互相帮忙,一起把麦捆子送到机器的口中。这种机器按分钟收费,时间当然越短越好。
这简直就是一场战斗。几乎所有稍微大点的孩子都会参与自家的战斗。我那时力所能及的,仅仅是帮着父母亲把编织袋的口子张罗好,让一粒粒麦子有个温暖的家。即便这样,待这场战斗打完,我的鼻孔也是乌漆漆的一片黑,胳膊和脖子上也可以轻易搓出泥条来。
孩子们是永远睡不够的。我也一样,自己的活干完之后,我便躺在装满麦子的袋子堆里睡去。麦子和虫子的气味从袋子里散发出来,这种味道充满安全感和幸福感。我睡得很深,会做很美的梦,梦里抱着大西瓜。
五
如果不是卖瓜人的叫卖声,我几乎已经将蝉声遗忘。
这两种声音在夏天里,总是此起彼伏,响彻村里的每一条巷子。
蝉,也叫知了,最喜欢栖居于柳树和榆树之上。恰好,我家的房前是一排柳树,屋后是三棵一抱多粗的榆树。麦子收割的时节,榆树和柳树早已枝繁叶茂,繁盛的枝条会将这些蝉声包裹起来,一阵风吹来,枝条随风摇曳,蝉声也随之忽远忽近。
忽远忽近的,还有卖瓜人的叫卖声。
换西瓜,卖西瓜咯——随着叫卖声一声声的靠近,我便不由自主地从凉席上弹起来,再没有心情午睡,便并对母亲说,妈,西瓜来了。并一面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表情,紧闭的嘴究竟会吐出几个字来,是“好”还是“睡觉”。
那时,村里的卖瓜人都是外乡人。所谓外乡,就是隔壁乡镇,他们种粮种菜又种瓜;而我们村,连一个瓜田也没有。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年月,粮食还是很缺乏的。如果不缺粮的话,我家的米饭里不会有那么多土豆、红薯和南瓜;如果不缺粮的话,母亲不会在新收的麦子磨出面粉后还邻居几十斤白面;如果不缺粮的话,卖瓜人也不会同意人们拿着麦子换走他的西瓜,他装满西瓜出来,装满麦子回家——他大可以把西瓜换成钞票,空着自行车回家,这样多轻松。
后来上了历史课,我才知道这种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是在货币出现前诞生的。而在我的童年,它依然还存在着。
六
至于几斤麦子可以换一斤西瓜,现在已经无从考证。总之,卖瓜人必然是衡量过麦子和西瓜的价值的,另外,他还得加上把麦子拖回家的辛苦钱。
村里人习惯用麦子换西瓜,不习惯用钱买西瓜,尽管这样做会吃点亏,但在他们的思想里,钱似乎应该用在其他地方,比如炒菜的盐、看病的药和男人的烟。
卖瓜人对于麦子是十分挑剔的,如果你的麦子不够干脆,或是里面麦壳太多,亦或是混杂了很多泥土和沙砾,他是决计不会交换的。所以,我总是把我捡来的麦穗变成干净的麦子,精心照料,这是我的存货,是个人的财产。母亲说,你自己的麦子,随便什么时候换西瓜,换多少,都由你。即便这样,我还是要省吃俭用,毕竟,这点继续用完之后,想再吃西瓜,便要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
我总觉得,那自己捡拾的麦子换回的西瓜,格外的甜。
卖瓜人带着草帽,穿着长袖的旧衬衫,把自行车往我家的柳树上一靠。几分钟之后,便被一群孩子包围。他抓起几粒我的麦子,放嘴里一嚼,嘎嘣一声响,我真担心他咬到的是石头。
这麦子好。卖瓜人随手再将我装麦子的口袋一划拉,便从筐里拿出一杆秤,笑着说,我给你选个好瓜。这时,母亲会在边上说,不熟可不要哦。卖瓜人笑着说,你放心嘛,大姐,包熟。
此时,我怀抱西瓜,似乎就是怀抱天下。我迫不及待地去打一桶冰凉的井水,把西瓜泡在井水里,一个小时之后,幸福和笑容便来了。
七
麦子和西瓜,不止这一个故事。收获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付出。我不知道交公粮这种制度是何时消亡的,在我的童年,它似乎一直存在的。
麦子晒干之后,有相当一部分,会以交公粮的方式上交国家。每一个乡镇都设有粮站,到了交公粮的时节,村里的人就成群结队地拉着架子车,把整袋整袋的麦子送到粮站。我那时小,不知道为什么父母亲会把自家粮食上交国家。总之,这一事件发生时,我是失落的;同时,我又是欢欣的,因为,交完公粮后,父亲会奖励给我西瓜。这次,是他主动提出的。
交公粮的事情并不都是十分顺利的。当然,如果交公粮的麦子都像我换西瓜的麦子那么干、净的话,就会省去很多麻烦。事实并非如此。父亲把麦子晒好后,会选出一些好的麦子和差的麦子,按照一定的规律分别装好。其中,有些袋子里,他会掺进去一些麦壳子和黄土疙瘩,有些袋子里,他会装上提前拿水泡过的麦子,这都是为了增加它们的重量。最后一步,便是把这些装满麦子的袋子装上架子车,拉到几公里外的乡镇粮站。父亲在前面拉,我和母亲在后面推。
我知道父亲这是在偷奸耍滑,但是我没办法阻止,也不可能阻止,甚至,我和父亲一样,都期望能够顺利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