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书的刹那,疾驰的列车呼啸地穿越山的腹地,在这子宫般幽暗的隧道野蛮地入侵,我只能听到陡壁的回声,仿若山脉的哀嚎。惨白的灯光照着车厢,让我感到有点昏沉,有点摇曳。轮毂摩擦的声音和空调吹出的阵阵冷气,像极了肃杀的手术室。
“喝杯咖啡吧”我想。
我穿起外套,起身走过一列车厢,来到餐车的吧台。一个女服务员正在数钱,整票领票堆在一堆,还有一堆百元钞扎着,少说四五万。另一个有小酒窝的女服务员向我微笑:“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随意看了看价目表,算是比星巴克还要贵了。车上的东西,品质我也没什么期待。
“就一杯热拿铁,不加糖,谢谢。”
小酒窝服务员又微笑了一下,正准备回身过去,正在数钱的服务员拉住了她,拍了拍她的小臂,示意她等等。看样子是她的老大。
数钱服务员转头过来,对我微笑了一下,说:“您好先生,你看看能不能换一杯其他的咖啡?黑咖啡,卡布奇诺或者意大利咖啡您喜欢吗?”
头一次看到这种奇怪的请求,奇怪的事情总有奇怪的原因,我想知道,但又不想让她知道我的好奇心。于是我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她懂我了,继续说:“因为我们刚刚卖完一大包拿铁,如果你单点一杯,我们需要重开一大包,而一旦打开就算进我们的消耗成本里面,不论能否卖完。而其实一趟车,买拿铁的人很少,所以我想您能不能换一下其他口味的。当然,您听了之后仍然决定要拿铁,我们也会为您冲泡。”
“黑咖啡吧。”
“好的!马上来。”数钱服务员有点雀跃,正为自己机智的道德绑架成功说服我而激动着。她又伸手拍了拍小酒窝服务员,小酒窝服务员原本看着我,被拍了之后看向了数钱服务员。数钱服务员向她扬了扬头,顺带扬了扬眼风,宛若一个胜利的智者。那表情我差点笑出声,很想提醒她下次绑架之前先把那四五万收起来。
小酒窝服务员并没有立刻去冲泡,而是又回头看着我。她把眼睛睁得大,头微微侧偏着,这应该是再次询问我的意思。我揣测是她对数钱服务员这样的言辞和要求不太认同,所以再次向我确认。
“黑咖啡。”我把语气词“吧”字去掉了,并向她点了点头。她的表现颇为细腻,我觉得她有点意思,就不自觉想表现得果断一点。
“好吧。”她转头开始冲制咖啡。从这个“吧”字中,我肯定了自己之前对她的猜想。
餐车吧台不仅提供咖啡饮料奶茶快餐,还不提供座位,十分贴心。乘客来来往往,弥漫着一股空调也吹不散的脂粉味,仿若置身金陵花船上。不时又有便当的味道,循循善诱,又像来到沙县小吃馆。不管怎样,总比肃杀的手术室好,于是我拿到咖啡,并不太想立刻回去,就斜倚着车窗慢慢喝,自我感觉跟抽烟很像。
“怎么样?”小酒窝服务员说话了。
我抬头看向她,看到她再看我,眼睛又是睁大大的。我为了确认,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恩,好喝吗?”她笑了一下,这次我看到了她的牙齿,整齐而且洁白。
“不好喝。”我很直截了当的说。
“你很会品咖啡吗?”她没生气,反倒问起来,看来她也觉得这咖啡就这样。
“我只会喝,不会品。”
“你喜欢喝拿铁?”
“不是,我只喝过拿铁。”
“那就是喜欢咯?”
“不是。”
“那为什么一直喝拿铁?”
“这就不是拿铁。”我抬起手中的黑咖啡摇了摇。
“不好喝你还喝?”小酒窝服务员又笑而露齿了一下。
“烟也不好抽。”我说
“那你抽烟吗?”
“不抽。”
“戒了?”
“不会。”
“那为什么要喝咖啡。”她偏了偏头
“就是因为不会抽烟啊。”我说。
她又笑了,说:“所以说你现在是在抽烟?”
“你的理解能力不错嘛。”我开始觉得她有意思起来。
“你是心情不好吗?”她直接就开始问了。
“奶奶去世了。”我顺带回答了下一个问题。
“抱歉!”她抿了抿嘴:“所以你这是回老家?”
“没事,恩。”我回答。
“请节哀。”
“谢谢,跟你聊天挺好。”我摇了摇空的咖啡杯,扔到一旁的垃圾桶内,回头向她微笑一下,她对我点了点头。我便回到了座位上。
临下车时,她在车厢出口送客,我对她说再见,她回以我一个笑而露齿。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邮箱。
两天后回广州,我特地订了同一班车,期望能再遇到她,然而没有如愿。列车疾驰如离弦的箭,让我们从一场场大自然的手术中节省了时间,我依旧点了一杯黑咖啡,以收拾自己细碎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