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时代的女人 中国的伤痕文学，在打倒四人帮、结束“文革”的基础上，在神州大地新思潮的激荡和推动下，于上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集中出现于中国文坛。这样的文学，有如开满荆棘的花园。从那个凄风苦雨的年代走出来的作家，在园中耕耘着那些带着永远难以磨灭的创伤的记忆。扭曲的年代里，价值的判断遭到疯狂的颠覆，人性面临着泯灭与自我超越的双重境地。如今，这道伤痕还在中国人民的心上，狰狞地蔓延着。
古华的《芙蓉镇》发表于1981年，百废待兴的时期。作品以1963——1979这个风云诡谲的时期为历史背景，讲述了芙蓉镇上的人们在这样时代的挣扎，以及个别站在“革命潮头”的人物的兴风作浪。书中也许没有明确的主角，每一个角色都是鲜活的，都有着那个时代的独特烙印。在这里，我想主要说的人物，是一开头就出场了的“芙蓉姐子”胡玉音。
与作品中另外一个女性角色，偏符号化的、根正苗红的女干部李国香对比，胡玉音的形象塑造更为丰满。古华给她安排了三条很明显的感情线，分别是与青梅竹马的党员干部黎满庚、相守致富最终自杀的丈夫黎桂桂、同病相怜的“右派”秦书田。三个代表着不同社会群体的男人，在她人生的不同阶段。小说的结构分为四部分，以重要的年份为标志，按时间顺序分别是1963、1964、1969、1979。这样的结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符合小说情节“起、承、转、合”四部曲。胡玉音的感情线也顺应着这样的起伏，在作品中得到交代。我认为，她感情的波折，在作品中受到很明显的暗示导向——每一段感情，都与时代的波澜有着莫大的关系。与其说胡玉音最终嫁给了相濡以沫的爱情，不如说她嫁给了时代。下面，我以文中的标志年份为分段，剖析胡玉音的三条主要感情线走向与时代的关系。
一、1963，起
元代范德玑的《诗格》中有云：“起要平直。”虽说小说创作与诗的创作存在区别，但是不得不说小说的第一部分，起了个“平直”的头。小说在对芙蓉镇风貌的描写中，徐徐展开一副人生百态的画卷。手巧嘴甜的卖米豆腐的“芙蓉姐儿”胡玉音，说着荤段子的食客，爱赊账的“运动根子”王秋赦……胡玉音三条感情线里的主人公也有出场。1963年，大跃进刚刚过去不久，三年灾害也刚刚结束，政策对家庭副业方面开始放开，芙蓉镇圩的频率也从半月圩改为了五天圩。原本几近绝望的状况似乎得到了好转，胡玉音的米豆腐摊子红红火火地经营了起来，手头也存了点钱。镇上的气氛，总体来说还是平静祥和的。胡玉音的三条感情线，在文中开始体现了出来。此时的胡玉音，已经嫁给了屠户黎桂桂，过着他杀猪她卖米豆腐的日子。桂桂这个角色，是典型的忠厚与老实，同时也有着符号化的面对强权的懦弱，代表着当时的底层弱势群体。他与玉音的婚姻，并非来自自由恋爱，而是来自包办婚姻的日久生情。两人没有子女，相互扶持，勤劳致富。正是这样相对宽松的年代，胡玉音才得以与黎桂桂过上幸福的小日子。
胡玉音的另一条感情线，则与她的干哥哥黎满庚的青梅竹马情谊也得到了交代。黎满庚是复员军人，同时也是共产党人。两人曾经互诉衷肠，但这注定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恋人，终成兄妹。在那个政治形势依然偏左的时代，由于胡玉音的成分不好，为了保住党籍，黎满庚忍痛割舍这段感情。党籍，在黎满庚看来只是一根救命稻草。黎满庚的形象，从这里就开始被定位为了功利化的共产党员形象，这也为下文的出卖胡玉音做了伏笔。话说回来，胡玉音和黎桂桂结婚后，他也没有逾矩的行为，对胡玉音的米豆腐生意也很是支持。在这一部分看来，黎满庚和胡玉音这条感情线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是在这一部分，“秦癫子”秦书田和胡玉音的纠葛也开始被道出。此时的“纠葛”，还不是情感纠葛。还仅仅限于胡玉音对秦书田的怨气。秦书田当时在胡玉音与黎桂桂的婚礼上带着歌舞演员高唱以反封建为主题的《喜歌堂》，这在胡玉音看来是坏了她结婚的彩头，才导致她结婚后七八年没有生育。而秦书田也因为这件事，被有心人批成右派，从此成为五类分子。秦书田是那个年代的特殊产物，在泯灭人性的政治活动中，他成为了牺牲品。所幸，他有着过人的乐天精神。
此时，芙蓉镇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一场新的风暴，即将袭来。
二、1964，承
1964与1963年仅仅相隔一年，变故之快让人猝不及防。这个“承”与“起”的衔接相当紧密，更表现了当时政治风向标的转变之莫测。这一部分，在阴沉的底色中拉开了帷幕。1964年的芙蓉镇并不太平，春天“多风多雨，寒潮频袭”，不安的因子在镇上骚动。然而，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年份里，作者让胡玉音和黎桂桂两口子盖起了新楼房，还很高调地摆起了酒席，收养孩子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一片喜庆的声音中，毁灭的苗头悄悄滋长。先扬后抑的处理方式，让胡玉音两口子的境遇尤显凄凉。很快，胡玉音两口子被打为新“富农”。恐惧中，胡玉音把闲余的1500元给黎满庚保管。此时的胡玉音对黎满庚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但她却忘记了这是一个为了保住党籍可以割舍与她恋情的人。功利与懦弱，让黎满庚再一次出卖了胡玉音。他们的情谊，在这里其实已经被他亲手画上了句号。也是在这一章，桂桂死了，书中在1979年的部分才交代了他是死于自杀。这一条感情线，也彻底地断掉了。就在胡玉音在坟场里哭着寻桂桂的尸体时，秦书田出现了。此时的胡玉音对他还是绝对的排斥态度，但是安排在坟场的相遇，隐约预示了秦书田将和胡玉音在接下来的黑暗中携手前行，迎向光明。
在这一部分，作者毫不犹豫地把两条感情线用不同的方式掐断。黎满庚的形象也因此让人觉得可恨但又可怜。若不是因为这样的政治环境，也许他会和胡玉音结婚，功利的为人也许会让他的仕途飞黄腾达。而黎桂桂死后，胡玉音的挣扎、沉痛与癫狂，更凸显了当时底层人物的无力和苦痛。同时，我想作者还有另外的用意——写胡玉音的激烈反应，可以大程度地表现她对两人情感的忠贞，夫妻之间的感情深厚。这样一来，胡玉音后来与秦书田的相爱相怜相惜会更为读者所接受。因为胡玉音被作者塑造为了一个自爱且忠贞的形象，因此不会给人一种轻薄而水性杨花的感觉，她与秦书田在一起完全是环境所逼。这，也完全符合胡玉音的感情是附着于时代变幻之上的这个观点，私以为也是作者设置感情线的出发点。
三、1969，转
时间过去了五年，这两个环节的时间间隔，比前一个间隔拉大了不少。1966年，文革开始。作为五类分子的秦书田和作为富农的胡玉音的境遇肯定会更艰难。虽然只是五年，中间就有着新的政治运动的开始。折磨与煎熬，成了两人感情的催化剂。作者给了胡玉音五年的时间来逐渐放下往日，放下初恋、放下死去的丈夫，也给了两人五年的时间一点点地靠近对方。这个转折，不得不让人拍手叫好。如果是沿着第二个部分一直写下去的话，可能会是胡玉音一直放不下过去，沉溺在丧夫的悲痛中。新的政治运动的开始，会使她更加消沉，继而走向麻木。但是，作者让她顺其自然地走向了秦书田。一起扫街时每天清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对方，一起使计去整王秋赦，一起在暴雨中被淋到湿透……终于，在那个雨夜，他们结合在了一起。抛开时代背景不看，这样的情节是完全的罗曼蒂克，但是，作者给这段浪漫的感情植入了时代专属的元素。例如胡玉音的纠结，“反革命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谈恋爱吗”，“我还配穿这样的衣服吗（指秦书田送她的的确良衬衫）”。在那样的时代，一个正常的人连恋爱的权利都没有，甚至也没有衣着稍微光鲜的权利。但是，也就是这样的时代，两个没有人权的人走到了一起，成了一对“黑夫妻”。黑暗的年代里，两人就是彼此眼中唯一的光。
审核编辑：远牵 推荐：远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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