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信
葵:
我去大西洋城了。刚回来,就给你写这封信。也许是给我自己写的,是的,我料不定会不会把它寄出。但我要写,是因为,像诗人说的,思绪翻腾,夜不能寐。
大西洋城之行,或者是我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真的,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我积蓄已久的一次爆发。是我几年来潦倒生活的一次彻底的清算。葵姐,我二十五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五年前,妈妈忍着身体的痛苦,生下了我;今天,我知道,她会忍着十倍的精神的痛苦,在蛋糕上插上二十五只蜡烛,流着泪,等待我的电话……
三天之前,我收到菲利普给我的钱,同时在电话里他要我去大西洋城,他说他想我,还有事要和我商量。我简单收拾一下东西,便带孩子去了。菲利普在机场接我,车直接开到他姨妈家。
姨妈,黑女人,有四十多岁,是个胖子,动作灵活利落。一见我,便把孩子抱过去,让我去梳洗,之后,叫姨父倒茶,请我入座。端详我,露出真诚的微笑。我们聊起来,她问候我旅途疲劳,又问起我的父母。我敷衍了几句。姨父把孩子接过去,逗他玩。姨父是一位华人,五十来岁。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他用汉语让孩子说“中国”,还顺手拿过一个盘子,给孩子,说英文瓷器;小煤球高兴,手舞足蹈,一下把盘子摔碎了,哭了。姨父傻笑。姨妈便把孩子抱过去,抚他头,一面批评姨父,拿易碎的东西玩,扎了孩子脚。小家伙温顺地伏在她的肩上。
菲利普和姨父忙去做菜。我一面喝茶,一面与姨妈闲谈。早先菲利普让我把孩子交给姨妈,我不放心,此番我有意地了解一下她家的状况。从谈话中我约略地知道了下面的一些情况。
他这位姨父是中国人,五十来岁。六十年代经济困难时期,他从浙江去了南亚。他是一个木匠,造船的。在马来西亚娶了一个当地姑娘,也是一个华侨。不幸第一个孩子就难产,母亲没有抢救过来,孩子也死在她肚子里。他为了摆脱痛苦,也带着掏金梦,到了旧金山。在那认识了菲利普的姨妈。她姨妈的前夫是个白人酒鬼,还爱赌博,吸毒,她把他赶跑了。这个性情豪爽的黑女人当时给渔夫们做饭,看上了有一身好手艺,人又老实的华人,便和他结了婚。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后来他们定居在大西洋城。菲利普的姨妈不能生小孩,他母亲临死便把他托给了妹妹,菲利普的这个姨。可是这家伙天性爱游荡,不愿意跟着姨父做木匠活,却跑到密西西比河的船上去打零工。后来到中国学习的事,我跟你说了,是一位港商资助的。他姨父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事事都听他妻子的话。黑女人的确是一个干练而泼辣的女性,家里外头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大西洋城是赌业之城。这儿离费城和纽约都很近,作为旅游胜地,70年代后期蓬勃发展起来,不到十年就成为拉斯维加斯有力的对手。姨妈看准了这势头,她知道,要发展就要盖房子和装修,正是用木匠的时候。他让姨父联络几个华人、黑人和墨西哥人,到东部来发展。就这样,他们迁来大西洋城。这几年她家小有积蓄,只是盼望菲利普和孩子能在她身边。
这个下午我了解她家的情况之后,对于安置孩子有些心动了,看小煤球一见面就依恋她,我又高兴又嫉妒。在洛杉矶黑人社团里,他也是宠儿,真是物以类聚。
晚上我们把孩子留在姨家,菲利普安排了一个旅馆。大西洋城是一个现代化的旅游城市,旅馆的设施很完备。宽大的浴缸,水面下我俩的皮肤形成了一幅画。菲利普是第五代遗民,他的古铜色的身躯很美,他结实强壮。你别笑,也许画家的眼染上性的色彩。还记得我们画男模吗?回到宿舍那些放肆的议论?唉!无忧的年华……
菲利普一次一次和我性戏,被我推开。问他生活的状况,问他寂寞时有没有浸润过女人,黑的还是白的。他只含混地回答。我的头发还没有烘干,他便把我抱到了床上。他疯了,我也疯了。但我还是坚持让他戴上套子,再不想为他的种族繁衍后代,他不太情愿。野人。虽然人类学家说他们进化最早,但我凭我身体的接触,总觉得他们刚刚走出丛林。那样恶劣的环境,毒蛇猛兽,靠什么生存?延续种群?性,性的逞雄,性的崇拜。在洛杉矶我常见,看他们那舞蹈,那下肢夸张地摇摆,还有那鼓声、呻吟和呓语……傻丫头,你笑我吗?这是我和菲利普同居后,认识上的收获……他的唇和手在我的身上游走。一寸寸,一步步,揉搓、碾压。我伸展四肢,任他,去抚,去吮,去做。这个野人,总能一次又一次把我推向峰颠……葵,我不由自主写下这些,不是倾吐苦闷,而是述说屈辱:我自己是自己的奴隶,走到了今天。
我累了,流着泪躺在床上,又想起桦的儒雅,他的水墨画多么风流潇洒呀,可是他却败在一个野人的手里,我是我自己的奴隶……
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在洛杉矶时,我生活窘迫,孩子缺乏营养。我在街头卖画,一个白人,看样子像是棒球队员。他走到我面前,看我的黑孩在身边,以为我是一个纵欲主义者,便嘻笑着,要我画像,出手很大方。我答应了。他说要画裸体,我说我没有条件,你如能租到画室,有一个实习生陪我画,可以。后来他退一步,答应穿泳衣。他向我展示他的肌肉。你知道,在校时我就以素描见长,虽说是一笔生意我还是认真的画了,只是在那里,勾了个轮廓。他不太如意,让我细绘,我加了一点工。他看了,现出淫笑,我收了钱坚决地把他赶走了。我立刻抱着煤球到超市买了奶粉和他爱吃的东西,回来哄他睡下,我伏在枕上哭泣。夜里我竟然梦见那个肌肉结实的家伙在我身上逞能,我感到无比的舒爽,醒来眼泪打湿了枕巾。弗罗伊得。
那夜,我实在太疲劳了,蒙胧中听到菲利普讲他的计划,密西西比河……
第二天上午,我和菲利普带孩子到海边去玩。秋天,此地比洛杉矶凉得多,菲利普还赤着脚,也让孩子脱了鞋,和他一起淌海水。我斥责他,他便顶着孩子,迎风奔跑。我听到小煤球欢快的笑声。
面对大西洋我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太平洋岸边,我觉得对面就是我的祖国,是父母所在的故都。而这里,真真切切,是地球的另一边。骇浪惊涛,波诡云谲,大西洋使我想起二战的浩劫……
也许,把孩子丢在姨妈家,我们去密西西比河,顺流而下,是个不错的主意。哪一个艺术家不喜欢浪漫新奇呢?可是,随后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一切。
中午,姨妈的餐桌上,燕妮也来了。我认识她,就是在洛杉矶菲利普为她画像,遭致毒打的那个歌手,她是姨妈朋友的女儿。
葵,我应该向你描述她的长相,这个芭比娃娃,总的看来是一个娇小的花瓶,那种烧制得很精致的细腰花瓶,巧克利色的皮肤光滑而有弹性。硕大的乳房,从紧身内衣中绽露出来,浑圆的屁股,纤纤的腕和指,娃娃脸,大眼,腥红的肥唇。即使是站着和你说话,她的腰也在扭,鹿儿一样的小腿也在抖动。她的体态,声音,媚眼,以及她在你胸前划动着的手指,一切,都化为“性”,撞击和充塞你的感官。纯真的嘻笑,俗气而无邪,那么阳光,青春,艳丽。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叹:西伯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西伯涅……
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我那小煤球,一见她,就扎到她怀里,在洛杉矶就是如此,她亲他的嘴,一次又一次,像鸡啄米。姨父吸烟,瞅着乐。我把小家伙拉过来,在他的屁股上扭一下,他惶惶地望着我。我心里骂道,黑鬼,你现在做情种还太小。
席间,她仿照华人的习惯,给每个敬酒。走到我跟前,搭着我肩叫嫂子。你不能不被她征服,她有孩子一样的单纯和真诚。
吃完饭,哥俩去洗碗,二老陪我说话。姨妈讲起燕妮。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姨缓缓说――妈妈死了,爸爸不着调,娶个后老婆,虐待她,她去捡拉圾。我看不惯,收了她,一个音乐家发现了她的天赋,走上这条路。后来爸爸又找她要钱,她也不忌恨。现在自立了,在洛杉矶和本城都有房子,还雇了个佣人。她挣的钱小半周济了黑人穷孩子。月前菲利普在赌场赢了钱,想给你娘俩寄去,结果又全输光了,不知这孩子是想跳海还是想清醒一下,走进大西洋的冷水。燕妮看见了,不顾一切救他哥,结果自己呛个半死。我听你姨父话,给他们灌了姜汤,暖和过来,两人嘻嘻笑。